正文 無鹽 — 三十七

神仙通常也不是不作梦,他们甚至能够决定要作什麽梦。有时候造出的梦境太过舒适,甚至不愿醒来,因此睡上几千几万年的神仙不是没有。无盐从前就听见说过前任天帝麾下的一位战神有此爱好,非常沉迷於作梦,有一天耽搁了要务,惹怒前任天帝,惩罚他下界到北荒的一处雪谷去反省了好几万年。这是别话。神仙有时也会作一些不能控制的梦,那凭空而来的梦通常不大有什麽具体,朦胧模糊的。然万一在那模糊的里头生出了丁点画面,甚至出现有凭有据的人物事,又作梦的神仙不是普通的阶等,就绝不是一场梦那样简单了。可能是已经发生的,或曾经发生的,或者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无盐连忙把梦里看见的情形与神君说了一遍。方才说完,他马上想到应当去看看穆谒,即使这时天还不算亮,不便打搅的时候。清垣默默地听完,也想到了这个。两人当即不睡了,便去找穆谒。

穆谒的房间走廊的尽头。这时房门紧闭,无盐看看神君,见其颔首,便去敲门。连敲了几声,半点也不见回应。他犹豫了一下,一把推开门。里头灰漆漆又冷清清,大抵窗子没有关,几股冷风盘旋进来,这时门恰恰打开,便这样猛地灌了过来。

无盐隐隐感到不好,嘴里喊道:「穆谒?」他要走进去,被按住了肩膀。他顿了顿,掉头看了看眉目肃然的神君。

清垣无声捏了法诀,霎时房内桌上的烛火燃了起来。他率先跨进房里,这里与他们住的那间布置差不了多少,不过没有窗台,只有一面小窗。这时窗子果然是推开的,在半空中咯吱咯吱地随风摇晃。他走过去,略略朝底下望去,那下方并不是河,是一条暗的巷子。此刻天色又白了几分,不过即使一片漆黑,也并不影响他的视线。巷子很窄,非常脏乱,那暗的地面上隐约潮湿。

无盐也进来了,他首先朝床舖望去,床被叠得完完整整,根本没有人在上头睡过。他朝周围看了看,房里很整齐,桌子椅子也非常完整,没有任何碰角。只除了一处奇怪,就是穆谒不见了。他想不到穆谒一个人会去哪儿,忙问:「神君,难道真是我在梦里看的那样,穆谒出事了?」他也走到窗边去。

清垣不语。无盐再把房间四处望了望,这地方就一点大,根本也藏不住人。无盐着实纳闷,倘若穆谒真是遭遇危险了,定不会轻易认栽,其身手也不算差。又打起来的话,依照他在梦中所见的,打成那样子,房间的东西不可能还完完整整。若在昨晚发生的,难道会没人听见动静?可他们回来,大堂上也还有人,半点没有听见说。要是发生在夜半,或者方才——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古怪,也没有听见动静。他没有发觉便罢了,神君也没有,完完全全不见异样。

无盐着实想不明白这城里会有谁要捉住了穆谒。他不明白,不过清垣心里倒是很明白,那捉住穆谒的人,定然知晓穆谒是鲛人的秘密。大抵偶然知道了,一直潜伏在城里,等待穆谒他们再进城的时候。这次看见穆谒,虽然还有他与无盐同行,可全然不放在眼里,还是下手了。

他这时瞧见无盐去望了望窗下,便道:「这里太高。」

「咦?」

清垣道:「一般情形下不可能从窗子这里进来,也出不去。」

无盐又望了一眼。单单看下去,也能觉得它的高,别说凡人,即使是神仙,不用一点法力,就这麽下去也可能摔断腿。又听见对方道:「我是指一般情形。」

无盐不解,就看对方伸手在窗沿一抹。那指腹竟沾了一点红色,还是鲜红的,他顿了顿,道:「这是……血麽?」

清垣淡应了声,又道:「重要的是谁的血。」

无盐怔了怔,还未开口,便看见神君那沾着血的手指绽出几缕的光,那点血迹像是被什麽牵引飘开了,像是一缕烟雾,飞转起来又四散,在那周围霎时起了点点光华,散开的血雾聚合到一块,却变成了血色的鸟形。那只鸟朝窗外飞了出去。

无盐怔怔地看着,听见对方道:「走吧。」

无盐一时呆了:「咦,从哪里走?」

清垣没说话,只是去拉住了无盐的手。他施了一个瞬移的法术,转眼两人便到了外面的街道,正是昨晚他们走过的那人来人往的大街。幸而是大清早,又经过整晚的热闹,这时候还没有什麽人出门,路上冷冷清清的。

无盐万万想不到对方竟这样堂而皇之地施法,即使婆罗洲上各种人混杂,可能对此情形也习惯了,然而天上也有规矩,他也记得初初下界,对方特意叮嘱自己不可轻易施法。他不由脱口:「神君不是说要敛去真力,不能当众施法麽?」

清垣道:「现在没有人。」他一面说,便带着无盐往一个方向走。

无盐朦胧地想着有道理,一面朝天上望,那只血鸟在上头稳稳地飞向了一个地方。他忍不住问:「它要去哪儿呢?」

清垣道:「它会带着我们找到它的原身主人。」

无盐这才明白过来,他道:「神君好厉害,马上想到了办法。」

清垣看他一眼。少年赞赏的口气很是真诚,并不是奉承,大抵要做也做不来。其实这术法也不太困难,稍微动点脑筋也能够想到这麽做。当然少年并不笨,只是阅历太少,空有本事不会用。也不是装傻。他在识人方面向来准确,经过了短短一阵的相处,倒也能够摸清楚少年的性情。倘若从别的方向想,说出这样的话,真正愧对其出身,作为天家人,总也有一点手腕,如此不免过度天真。然而也因为这样才是无盐,天真又带着点怯懦,却也不会轻易服输,那性情里还是有一点倔。

清垣径想着,一语不发。无盐却让他的这一眼看得发虚,他小声地道:「我说错话了麽?」

清垣道:「没有。」

无盐略略安心,他低下目光,又顿了顿。不知道从什麽时候,神君便一直拉着他的手走着。他仔细想,似乎带着他出来追那血鸟的时候开始。其实出来了也可以放开了,却没有。他不敢多想,不觉有点僵,倒不是因为抗拒,反而是太过在意了。那握在他手上的温度沿着皮肤传渡上来,分明也是凉的,到了心里就变成烫的了。他够够感受到神君的手是那样修长有力度,脸上不由微微地热了热。

通常对无盐的安静,清垣并不会奇怪。他自己向来也是那安静的人。两人一块跟着那血鸟在街上绕了几圈,逐渐走到人烟更稀少的地方。血鸟又飞了一会儿,颜色越渐淡起来,它飞过一处像是凡间庙宇的高墙,就消失在一座角楼後了。

无盐怔了怔,朝着这面墙看了看,这墙围的范围看上去十分宽广,在高墙之後只看见一座座的宫阁楼宇,隐约能够听见里头传出撞钟的声响,气氛略有点庄严肃穆。

他问:「神君这里是……?」

清垣敛眸不语,他当然是知道这儿的。久远的从前,他与猷浅曾经一同过来拜会这里的掌事,当时对这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可随时间更迭,如今在这里的当然不会是从前的人了。然不论修道修仙,所讲的也是仁德两字,今天竟派人去捉了鲛人,那目的也能够猜得到。

清垣过一下子才启口:「这里是道宫。」

无盐怔了怔:「道宫?」他刚刚觉得耳熟,马上记起来,昨晚与他们搭讪的两个道姑不正出自於此麽?倒是,他又想到了,昨晚闲游,他在半途走散,後来也只见到了神君,当时神君也是独自一人过来,那二位道姑之後去了哪里?

他问了出来。清垣道:「她们想到哪里去,全由她们的意愿,何须注意。」

无盐一时哑然,但他想像着当时的情形不免想笑,两位道姑来搭讪的目的那样昭着,又一路上与他们说了很多话,十句话有九句都是对着神君说的,然而神君能够答上一个字都是稀罕了。

无盐想着,便奇怪起来,昨日他们入城後随即去找了客栈住下,直到入夜也没有出去过,住的地方虽然近靠河边,可客栈的位置比其他家不算好,当时在大堂上用饭的差不多都是住店的客人。

这仔细地想,就要想到了,客栈提供的饭菜并不特别可口,那二位道姑却特地过去那里吃饭?

穆谒与他们不住同一房间,而他们入城一趟,也是为了买点吃食与马,当时穆谒一个人出去了,难不成就在那时候被注意了?无盐便道:「会不会那二位道姑藉着走散,回头去捉了穆谒?」

清垣不语,却突然走开了。

无盐怔了一下,连忙跟上去,方听见对方道:「单凭她们二人,穆谒不至於不能应付,鲛人并非普通精怪,先天力气奇大,尤其变异的时候。你再说一遍梦中所见的情形?」

无盐想了想,又告诉了一次。说着,他顿了顿:「不止两个人动手,至少也要四五个人,也有男子,他们拿出了一种绳子缚到了穆谒身上,制住了他的力气,他也像是非常痛苦。」

清垣听了便道:「那绳子上大抵用了焰术淬过,以往听见说过猎捕的人会制出那样的绳索,将之绑缚住,便会觉得全身像是火烧,再趁机在鲛人的手脚铐上加印过的铁锁,他们便不能逃脱。」

无盐听着不寒而栗,竟然是这样残忍。可从前猎杀鲛人者,也并不只有凡人精怪,也有许多神仙为了炼药而抓捕鲛人,竟都是采取这样的办法。他以前听见说,不大有什麽感觉,这时才觉得残忍了。他急道:「这麽听来,穆谒现在很危险了?他们修道之人不该胸襟开阔心怀仁义,竟做这样的事。」

清垣道:「多少凡人修道修仙,只为自己方便。就是天上神仙也一样。」

无盐听着,实在说不出心情,但他身为神仙中的一个,却不能不对这样的事情羞耻起来。他道:「神君,现在知道了穆谒就在里头,该怎麽去救他?」他才问完,走在前头的身影便停了下来。他怔了怔,顺着对方的目光朝前面那一扇巨大的紧阖着的朱门望去。

清垣淡道:「直闯进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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