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鹽 — 二十三

突然,屋外有些动静,彷佛有人朝着这头过来。无盐霎时睡意消散,他即刻睁开眼,正要起来时,手臂忽被一按。他一愣,瞧了过去,看见睡在另一侧的人依然闭着眼睛。对方与他低声:「毋需理会。」

无盐听神君这麽说了,便躺着不动。

那一阵脚步声持续朝着这里过来,开始还不响,但彷佛被谁追赶了,走得越加急促,且伴随几声争执,居然不只一个人!

「你这不要脸的,勾搭的那个不是还睡在你房里,这会儿来凑什麽热闹!」

「你才不要脸!半夜不睡觉跑出来……」

无盐凝神听了片刻,不禁红了脸。他也不是马上听出意思,可突然联想到他今晚的遭遇。他着实想不到这鲛族的姑娘们行径如此豪放不羁。

屋外的吵闹逐渐大了,彷佛也不在意无盐他们会不会被她们吵起来。一个个似乎争先恐後地奔跑,就要接近屋子了,陡然间,听见那些步伐声音十分凌乱,随即听见几声惊呼,一阵哗啦啦的,好像有谁掉进海里了。

无盐早已经没有睡意,他不禁担心:「是不是该去看一看才好?万一掉到海里……」

清垣开口:「不必去看。她们也不是普通人,掉到海里自然不要紧。」

无盐一哂,他想着也是,对她们来说,待在海里可比在陆地自在。然他这时又想到了一点不对,闻见动静,神君阻他去一探究竟,那口气听来似乎对外头的情形非常了然。莫非对方早已猜到深夜里会有事情发生?他脱口:「难道神君早已经知道她们会找来?」

清垣听见了,睁开眼。他微掉过脸,反问:「何出此言?」

无盐反而一愣,不由也掉头瞥去,正对上对方的视线,心中霎时慌张。他马上别开脸,低道:「难、难道不是麽?」

清垣静默,半晌道:「你是怎麽想的?我如何能知道。不过也是不论谁来,我都不担心。你以为凭这里人的本事,能够近我周身?」

这口气极为平淡,然字字句句却隐隐有着一股傲慢。无盐听了,倒也不会反感,因为对方确实有本事说出这种话。不论身在何处,对方都是一派安然,完全不忧心处境,不觉感染了他,也教他生出些许的踏实。他连忙道:「我从不轻看神君本事。」

他停了停,想到今晚的事,又感叹:「只望我不会拖累了您才好。」

清垣默了一默,道:「我说过,不要妄自菲薄。」

无盐怔了怔,心头蓦地一暖。他无声微笑,开口:「嗯,我晓得。」

清垣听了这句,突然不知道要怎麽想。上回听他说的一样的话,当时心里什麽感觉也没有,这会儿也没有,可这时的没有彷佛蒙着一层朦胧的情绪。他无从厘清那会是什麽。默然片刻,他启口,只道:「晚了,快睡吧。」

「嗯。」

无盐应了一声,即闭起眼。这一次他很快睡着了。

翌日,无盐醒来时,身侧却空无一人。帐子的一侧高挂起来,光线明晃晃的从窗子照进整个屋内,看时候像是不早了。无盐赶紧揭被而起,他拿起袍子套起来,一面穿鞋,抬头就看见前面的桌上摆了早饭。

无盐愣了一愣,走过去。早饭很简单,白粥粗菜,不过一口都不曾动过。他有些狐疑,走至屏风後,那边的架子上搁着一盆水。他探了探,仍有余温,似乎送来了一会儿了。

待梳洗好了,仍旧不见神君回来。无盐想不到这一大早对方会到哪里去。他懊恼自己睡得太沉,竟不曾察觉到对方起来的动静。也因为是神君,不是别人,通常连脚步声也没有的神君,不怪他察觉不到。可他又这样没有警觉,昨夜还说不要拖累神君,便不免沮丧。

无盐此刻不觉得饿,便出去了。甫出门,迎面海风徐来,冰凉的风里挟着丝丝淡淡的咸的腥气,还似有些说不清的味道。他倒不觉得难闻,反而感到奇妙。他并非第一次这样接近一片海域,却是第一次感受这所谓的海水的气味。

他姐姐珠明嫁去北海时,他随着陪嫁队伍一路行去,只是在北海底下,所闻所见犹如九重天上的豪华气派,到处乾燥清爽的味道,甚至能够闻见花香,不是如今这样的。

无盐当然晓得北海底下的龙宫景况,凡间自是不能比拟,可他当时并不能够到岸上去,见一见凡人眼中的海景。而此刻,他向远望去,彷佛望不见边际,海的蓝色有深有浅,那灿亮的日照映在波涛粼粼的水面,水浪层层堆叠,彷佛在海上开出的一朵朵白花。

无盐沿着栈道一路走出去。他并不知道上哪里找人,途中也不见村子里的人。昨夜来时已晚,其实不能将周围都瞧得清楚,这会儿只见栈道弯弯折折,通连周围密布的大大小小礁石小屋。无盐才注意到,每座礁石上除了对外的栈道,还另有一条通向海里的栈道,那路的尾端插入木桩,上头系着粗绳,而绳子都是连着一艘小船。

在远处有人声,无盐不由停步望去,远的那头的海上飘着两三艘的小船,其中一艘船上的男人光着膀子,正奋力似的拉起一大张渔网。网住的鱼太多,好几只又扑腾着掉回海里。另外船上的人便跳下海去帮忙。也有人乾脆潜入海里,徒手抓鱼。

几个人吆喝着,脸上都带着笑。无盐怔怔地看了有一会儿。突然其中一人伸手像是朝着他这头一指,他才慌慌张张地掉头走开,迎面又来了几个年轻的姑娘,目光俱往他瞅去,笑着交头接耳。

无盐着实不自在,脚步又转,走上旁的栈道,哪想再碰见一群姑娘。他一慌张,再寻了别的方向。这麽一走一绕,他乱了方向,不晓得走到了哪一头。

这边几座礁石上的屋子大门都是打开来,两三个稍有年纪的妇人拿了矮凳子各自坐在自己的家门口,都在补着渔网,一面看顾玩耍的孩子。那些孩子的年纪像是非常小,走不稳,摇摇晃晃的。仔细去看,几个孩子皆是光脚,没有穿鞋的脚掌看上去有点奇怪。其实奇怪的地方并不只有脚掌,根本上整个不同於普通人的样子。那耳廓的地方是一大片鱼鳍,脸上及脖子也长了些许鳞片。

「哎呀,小哥哥怎麽走到这儿来了?」

忽听一声,无盐吓了一跳,他转头看去,就见到朝他走来满脸笑容的阿素。无盐对昨晚的事仍旧记忆犹新,下意地退了一步。

阿素倒又快了一步,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脱身。她把脸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放心,再怎麽样也不会要在这儿做那个事。」

她口气棉软,吐息轻轻地喷在无盐耳边,分外感到她紧挨着他手臂上的那身子的热。他僵住,又窘,可脸上偏偏要烫起来。他慌忙挣开了。然而阿素不依不饶,又往他身上贴去。

无盐与她推搡了几下,隐约羞恼起来,嘴里道:「你、你总是个姑娘!」

阿素却露出惊讶,道:「姑娘又怎麽?生孩子还不是要靠我们姑娘!你们天族人真奇怪。」

无盐红着脸,与她辩驳:「这、这与是不是天族人不相干。你好歹是姑娘,怎麽能……就是总把那种事放在嘴边。」

阿素又大讶,万般不解:「这有什麽?咱们这里一直是这样呀。别的不说,生孩子可是最重要的事。」

无盐一噎,着实无话可说。阿素却看他彷佛还不明白,便一叹气。她伸手,指着前方补着渔网的妇人,问:「你看她多大年纪?」

无盐便看了一眼,他琢磨几下凡人岁数的算法,答道:「大抵……三十来岁吧。」

阿素摇摇头:「那姐姐不过十八。」

无盐霎时吃了大惊,他再去瞧瞧那妇人,又看阿素:「但她……」

「唉。」阿素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一屁股往下坐到栈道上,仰头对无盐道:「素来如此,我族女子只要产子,便要老去至少五岁。所以你想,我怎麽能不急?我今年十七了,要是现在不赶紧生的话,以後要更老了。」她嘴中嘟嚷着:「昨日就错过了,眼看还要再等上一年啦……」

无盐愣了愣,他不禁又看一眼那补网的妇人,便也坐下来。他想了想,问:「为什麽会这样?」

阿素静默了一会儿,面朝那阵阵的水浪,方道:「都说鲛珠是炼药至宝,我族从前不知多少族人因此遭到猎杀,现今又在陆地上——本来我族在陆上存活着实不易,虽然力量强大,可我们极为脆弱,情绪也易受波动,比起洲上一些精怪,分外不容易维持人形。我们为了维持人形已经付出太多精神,产子更耗损,容貌变化还是小的,甚至因此维持不了人的样子。」

无盐听着,想起昨晚的事,另外叫作那诃的姑娘口口声声说神君救了她,当时他其实不很明白,这下子才懂了,大抵她因为情急现出原形,以年纪来说,她八成还有点控制不住力量,现今也还有许多对他们鲛族虎视眈眈的人,倘若昨夜神君真是与她打起来,不免要引发注意,使那些人寻上来。神君自没有跟她打,反而使她还回人的模样。

无盐默默地想了一遍,他看看阿素,生出新的疑惑:「可我看你们如今……似乎维持得很好。」

阿素摇了头,道:「这是因为圣果的缘故。」

无盐愣了愣:「圣果?」

「嗯。」阿素并不多解释是为何物,接着说下去:「我们吃那圣果,能够长期维持住人形,因此在这片海域落户,伪装凡世之人,免去捉捕之忧。」她看向无盐,道:「可是吃了圣果,力量会变得薄弱,寿命也减少,族中人口逐渐凋零……故,久远之前的族长想出了法子,让我们与凡人繁衍後代。」

无盐默默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一件事。他略微错愕,张张嘴说:「那、那你们行祭典的目的就为了……」

阿素抬手拨开教风吹乱的鬓发,朝他眨了眨眼睛:「小哥哥想得不错,祭典不过是个晃子,生孩子才是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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