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佳期 — 第二章(1)

就算相互知道名字,也并不够谈到认识,在我这里绝不够交情,然而,这时候,对这个人,对他热烈的态度感到招架不住——独处太久了,过着毫无交际的生活,对搭讪不适应。是自己要这麽过,就算寂寞也不觉得如何,甚至宁愿寂寞一点,怎样也可以忍耐。可是,再怎麽忍耐,还是会动摇。

正在这时候,出来了这个人。

我并没有立刻将稿子借了周道珵看。周道珵倒也彷佛忘记初衷,好像他对结交阮乔的编辑更有兴趣。他看一眼时间,提议换地方说话。那神气诚恳、温和,完全联想不到第一眼的印象,似乎他原是这样热情的人。我一时有点迷糊,并不说好不好,也还是点了头,跟着他的脚步。

搭乘手扶梯下楼,走地下街道,周道珵道:「後站那边有间酒吧,气氛不错,我们去那里吧……啊,忘了问,你喝不喝酒?」

我道:「可以喝一点。」

周道珵笑道:「有人喝一杯是喝一点,喝上一瓶酒也叫做喝一点,你是哪一种?」

他开起玩笑,我还是有点拘谨:「以前可以喝掉一瓶啤酒,现在的话,不太知道,很久不喝了。」

周道珵便问:「因为做编辑不能喝酒?」

我顿了一下,道:「也并不是。」

又听周道珵道:「编辑的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我含糊低应:「唔。」

周道珵似乎就是随口一问,他马上转口:「你饿不饿?」不等回答,就说下去:「酒吧那里有东西可以吃。」顿了顿,笑道:「其实是我有点饿了,点咖啡的时候没有想到,就打算回柜台再买个三明治,结果……」又笑了笑。

结果,就是我刚巧站起来,与他猛地撞了一下。我不免又注意他的袖口,他的外衣是浅色的,那咖啡渍十分醒目。我道:「是我不看路,害你的衣服也脏了,不知道洗不洗得掉?要送洗的话,我来出清洗费。」

周道珵道:「没事的,这种两三下就能洗起来的。也不贵的衣服,洗不掉就算了,不要花钱。」便笑道:「而且,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能知道你是阮乔的编辑。」

我实在对编辑两字感到心虚,虽然这两年对编辑做的事有点了解,终究不做那些,连同印刷的知识,也不算精通,到现在还是一面做一面学,偶尔不对,使印刷行的师父的工作量增加,被骂上两句也有。不如小林,他本来学的就是相关的东西。

为避谈这方面,我向他看了一眼,岔开来:「你很喜欢阮乔?」

周道珵点点头,道:「对,我很喜欢他的文笔,他的书,近期的在你们出版社出的书都买了,只有他很早以前在另外出版社的书买不到,不过还好,只有一两本。」

我并不知道阮乔过去不在长岳出版社出书,虽然他的书十分卖钱,在书店也是架上的热门,可我还是不认为会受到年轻人青睐,大概因为见过本人,知道是那样大年纪,又古怪的人,总觉得写出来的东西会非常古板。

我迟疑他究竟知不知道阮乔,便问:「你怎麽会听见过阮乔?你知道他几岁吗?」

周道珵一怔,面上还是微笑:「这是什麽问题?」

我有点讪讪然,也觉得问不好,改口:「我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麽受欢迎。」

周道珵彷佛奇怪似的:「你不是他的编辑吗?你不用读他的稿子,为他提供一些意见?」

我默不作声,略微犹豫,就坦白道:「其实我两年前才开始做他的编辑,他不喜欢人家打扰,稿子没有完成,不会给人看。」

周道珵道:「原来是这样。」便笑了一下:「作家都有点脾气的,这不会影响他的作品受不受欢迎,读者也不知道背後是怎样,是编辑才知道辛苦。」

其实我不觉得自己是阮乔的编辑,对他的书,只看过一本,根本也不认为需要负责他什麽,充其量跑跑腿,帮忙出版社带回稿子。这些,当然不便对周道珵说明。又不能不说话,因说:「我是出於好奇……唔,当然,我,我会读他的稿子,就是觉得内容平淡,也不宣扬什麽,没有流行的元素,还是大卖,甚至再刷好几次。」

虽然我刚才读着那不要的稿子,读得非常入迷,可仔细想想,那并不是怎样高潮迭起的故事。或许因为这样,阮乔本人越写越不起劲,就不写了?

周道珵似乎想了想。他道:「我觉得是因为他写的细腻,没办法不读下去……」就说起来他眼中的阮乔有着怎样的魅力,更细说了几本书的内容,对那男女主角间的情感纠葛,提出分析。他认为是因为阮乔把角色心思写得贴切,十分引发共鸣。

他又告诉我,他怎麽认识阮乔的大名。他道:「偶然在书店看见,封面很漂亮,我才拿起来翻了翻。」就说出书名。

我刚巧知道那本书,那是蔡韶笙父亲做的第一本阮乔的书,我在她家的书柜上看过,问过蔡韶笙。

周道珵继续说着:「书的大小很方便阅读,而且轻巧,我打开看了第一行,忍不住站着看完了,因为不好意思,就买回去,回去後又从头开始看,发现第一次看得太快,好多细节没有发现。」

听他声音停下,我感到需要说话,就附和:「他的书的确适合慢慢看。」

周道珵笑笑,又说出几点他对阮乔的推崇。原来阮乔至今未露过面,过去得奖都是找人代领,平常也谢绝一切访问,不准出版社透露踪迹。当然没有办过签书会,就连事先在书上签名印制出来,也从来没有过。

我并不知道阮乔手写的稿子後来会放到哪里去,稿子拿回出版社,交给蔡韶笙,以後便不管了。倒是,周道珵听见说阮乔历年来都是手写稿子,非常惊讶,彷佛更加神往对方。他想要看看。对着他,我感到难於拒绝,就暂时答应下来。

说说谈谈之间,走到了地下街出口,到了外面马路,周道珵带我朝着一处商圈进去,因为不早了,大部分店家准备关门,街上也没有什麽闲逛的人。可是也有几家的招牌灯是亮着的。

周道珵引我上了一条楼道。一上去,看见一扇木门,周道珵推开进去,马上感受到热闹,人声音乐声交杂。这里灯光昏暗,还是看出来人的样子,有许多外国人。他们用各自的语言交谈。有几个洋人看见周道珵,跟他打招呼。

周道珵十分熟悉地回应,用英语。那几人看到我,打量起来,不知道笑什麽。我僵了起来,周道珵倒是一把搭住我的肩,一面应付他们,把我与他们隔开。

到吧台的位子,酒保看来,朝周道珵点了一下头:「今天喝什麽?」

周道珵松开我,自坐下:「我还是一样。」就来问我:「你呢?你喝什麽?」

我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这里有什麽?」

酒保岔道:「你想到的都有。」

不过他还是拿了酒单给我看。我看一看,几乎是调酒,更没主意,半天选了一种以前喝过的。说出来,也不知道为什麽有点不好意思:「长岛冰茶。」

酒保扬起眉,说:「请稍候。」就去调酒。

周道珵看看我,道:「长岛冰茶?」

我便解释:「以前有人请我喝过这种调酒,记得很好喝。」

周道珵却笑了,道:「有人请过你喝这个?」

我顿了顿:「有什麽不对吗?」

周道珵口气悠悠的:「哦,没有。」

正好酒上来了。他端起他的那一杯,透明的,看不出是什麽。他朝我看来,把玻璃杯擎过来与我的酒杯轻碰,对我一笑:「乾杯,庆祝我们第一天认识。」

我望着他,霎时心跳快了几下,整个突然要恍惚起来,连忙喝酒,偏偏酒保给我的这杯长岛冰茶装饰得十分花俏,附上一支长吸管,甚至折了一个爱心,简直窘。我有些狠狠地喝了一口。虽然这款酒有个亲切的名字,毕竟是酒,一喝,立刻感到酒的劲道。我太久不喝酒,喉咙里辣了一下,忍不住咳出两声。

吧台这边坐满人,我和周道珵便坐得很近,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响起来:「小心,这个很容易醉的。」

我立刻觉得面颊热烘烘的,分明这里也不热。对着他,就有点别扭,我连忙转移注意力,问他:「刚才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周道珵笑道:「算是吧,常常在这边看见的。」

我想了想,道:「你常常到这边来喝酒?」

周道珵倒又一笑,他道:「你这个话有语病,我确实下课的时候会来坐坐,但是我没有常常喝酒。」

我听见了关键字,怔怔地道:「下课的时候?你还是学生?」就忍不住打量他。他看上去确实年轻,头发蓬松茂密,衣着休闲,却不随便的样子。这不是我能够想到的大学或是研究所的学生。

周道珵轻声道:「会讲下课的只有学生吗?难道你没有想过我可能是老师?」

我张大眼睛,把他又看了看:「你是老师?」

周道珵笑道:「我看起来不像老师?」

我立刻道:「不像。」

周道珵便说:「你看起来也不像编辑。」

我一顿,与他对看,都同时笑了出来。我喝着酒,感到一种很久违的放松,整个人轻飘飘的,情绪很亢奋,管不住思想。我问他:「那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麽?」

周道珵歪着脑袋看我,眼神专注似的,盯住我:「像学生,很清纯的那种。」

我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脸红了,心跳得厉害。有哪个男人会用清纯两字形容另一个男人?就算我真的是学生,还是非常奇怪。可是,从刚才到现在的谈话,周道珵一直表现很大方的一个人,不见得平常不这麽说话。

我这时也不肯深究,破坏心情,只镇定几下,笑了两声:「说什麽清纯,好怪。」

周道珵笑道:「会吗?我觉得你看起来很乾净,我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

我把话题转回去:「……你教什麽科目的?」

周道珵道:「你猜。」

我想了想道:「英文。」

周道珵笑了,道:「为什麽猜这个?」

我耸耸肩:「就是想到了,而且刚才我又听见你和他们说英语,说得很流利,我猜中了?」

周道珵道:「是,我教英文。」

我不禁向他再看了一眼。他一只手撑着脸颊,也对着我看,我发现他的眼珠颜色很深,深沉的映出一个模糊的我。听着他笑道:「怎麽样,不像?」

我怔怔地脱口:「不是像不像的问题……」

周道珵凑近了一点:「嗯?那是什麽问题?」

我顿了顿,回过神,慌忙掉开眼,也并不回答,就咬住吸管喝酒。周道珵并没有细究,他迳说下去:「你觉得不像,可能是因为我不是在学校里教书的。」

我一听,突然灵光一闪:「你是在补习班教英文?」

周道珵道:「对。」

我不禁道:「我想你一定是补习班里最年轻的老师。」

周道珵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不上不下,要老不老的。」

我忍不住笑了:「这什麽形容?难怪你刚才说我像学生用那种奇怪的形容词。」

周道珵道:「我不觉得我刚才形容你,有什麽不对,就是neatandfresh,不是吗?」

我不理这个,岔开来:「我猜你不到三十岁。」

周道珵笑了笑:「原来我看起来这麽年轻。」

我愣住:「不是吗?」

周道珵道:「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他用手指比了两个数字:「三十四。」

我看看他:「你大我一岁。」

听我说,周道珵反而惊讶似的:「你已经三十三岁了?」

我道:「是啊,要老不老的。」就笑了出来。

周道珵跟着一笑。我便又问:「你不会才从国外回来吧?」

周道珵笑道:「你觉得呢?」

我道:「不过我听你说中文也没什麽口音。」

周道珵道:「其实在国外,我一直都有说中文的机会,之前在多伦多,邻居和同学大部分都说中文。」

我笑道:「那你一回来一定马上入乡随俗了,不会听不懂。」

周道珵也笑了笑,他道:「我们叫点东西吃。」

我道:「好啊。」

吃的东西也很快上来了,一面吃一面谈,大部分周道珵开口,听他谈自己的事,完全不无聊。他是小时候随着家人移民加拿大,在多伦多住下,後来又搬到蒙特娄,所以也能够说法语,他大学的时候又到西雅图去,然後三年前来到台北。

我很久不这样听人说话,脑中没有生活里的事,自己好像不是自己,又有点怅惘的心情。曾几何时也想过出国去念书。

周道珵谈到了他对台北的印象,以及在补习班的事,还有他周遭的外国人朋友,譬如今晚同样在这酒吧喝酒的人,大部分认识他,就在我们说话的中间,一直有人过来对他打招呼,他们十分热情。我可以看出来,他很受欢迎,不论男女。也要包括我了,越是与他谈天下去,越是让他身上某种气质吸引,那有意无意的勾引人沉醉。

酒杯渐渐地空了,再要第二杯酒……。周道珵拦了一下,他按住我的手背,微笑着说:「第二杯我请你。」

我好像问他为什麽,他又让我猜。我望着他,那笑容里有种引诱。我感到自己并不是非要知道—─想要放纵,并不用理由。大概我真是醉了。我渐渐感到一股子热,头脑发胀,喝水不够冷静,又到洗手间去洗脸,冷水泼上皮肤,热的更热,整个恍恍惚惚。

我走回去位子,面前一道道的影子隐隐约约,全部摇摇晃晃。我摸索着椅子,一只手过来扶了我一把,抬头去看它的主人,是周道珵。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他脸上有没有醉意,就听见他问我:「你还好吗?」

我一时怔怔的,喃喃地道:「很好,我很好。」看看他,便对他一笑,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你呢?你好不好?」

再问谁呢?也不知道了。

周道珵彷佛并不在意我胡言乱语,他好像还又回答:「我很好。」

他问:「要不要走?」

我不发一语,反正跟着他走。走得颠颠倒倒的,他扶着我,那只手穿到我的腰後,把我揽近过去。我与他走在街上,远的那一方都是暗的,不明的。朦胧灯影下,这夜色里的房子一层层的,高矮交错,夹在中间宽绰的马路上没有人没有车,这安静的台北。突然我有种乡愁,心头涌出一股酸涩,可是浑身冰凉。

在身旁的人是那样温暖。我去抱住了,他并不把我推开。他在我耳边轻声地问了什麽,我看着他,没有说好不好,他似乎本来也不准备等我同意。他捧着我的脸,吻住了我的唇。

并不只有接吻,发生的更多——混乱而慾望,在不通风的房间里,与一个认识了只有几小时的男人上了床。他把按在我床上,我打开腿,他扶着阴茎挤进我的身体,不等我习惯就动起来。我也不抵抗,还要紧紧攀住他,祈求他。我听见自己呻吟的声音,低细的,彷佛痛苦的……也不知道为什麽竟淌下眼泪。

他看着我,那眼里彷佛盈着温柔。他抚摸我的脸,凑近与我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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