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日星塵 — Ⅲ。(一)

「诗妍!」一早才刚步入教室的我,就被坐在位置上闲得发慌的乔曦唤了过去。

「早啊,乔曦!」我走向她的座位。

「坐这里!」她拍拍她座位前的那个空位,示意我坐下。「你今天还真早,我记得你以前很少准时到校的。」

「昨天没睡好。」我简单地向她坦承原由。

「又没睡好。」她嘟起嘴。「昨天又做梦了吗?」

「嗯,做了。」我把书包放好以後,转过身看着托着腮的她。「还是一样的梦。」

 她叹口气。「我真希望你能不用再含着泪水醒来,发自内心的。」

 我耸耸肩。「但愿如此。」

「好啦,别聊那麽沈重的事了。」她终结话题。「跟我说点开心的吧!怎麽样,你调查出那个帅哥的祖宗八代了没?」

「没有⋯⋯」

「又没有?!」乔曦瞪大眼,显得不可置信。「问个问题到底有什麽难的⋯⋯还是说!结果你昨天没有去医院?」

「有,我有去!只是他不在。」

「不在?不在是什麽意思?」

我委屈地看着乔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我昨天的确有去医院,而且到925病房的路线我记得很熟,花不到十分钟,我人就已经出现在病房外。

我手上紧紧握着顺道买来的一束百合,想着比起两手空空,送给花应该比较恰当,但不知为何,伸出手拉下门把前还是得做好心理准备,我的心脏还是怦怦跳着,莫名感到紧张。

「小姐,不好意思,请问你有要进去吗?」

我身後的护士打断我的思绪,看起来不大愉悦,我连忙退到一旁,连声说了几句抱歉。

 对方哼了一声,便推着装满营养食品的推车迳自进入了病房,门因此被整个推开,我见阳光从这病房唯一向北的窗内渗入,把整间病房照得通透明亮。

早晨九点半,应该还算是个朝气的时段,病房内和乐融融,充溢着此起彼落的交谈声,与昨天夜里的静默相比,我想着自己应该可以自在地进来房间了吧。那名护士依然不太友善,口里嚼着口香糖,看起来很是不屑地替病人们一一添上新的营养补充品,而後随意地翻阅每个病人的病历表。我摇摇头,决定不要再去在意那位护士,转过身迈起步伐,直直走向靠着窗的那床床位,帘幕依旧好好地拉上。

 我单手环住那束百合,另一只手拉开帘幕,并轻声地呼唤对方:「那个、早安,我、我又来看你⋯⋯」

 话语未落,眼前的景象竟令我讶异地说不出话。

床位是空的,枕头和被褥乾净整齐地舖在床上,床头柜也空无一物,那名少年不见了。

我俯下头,床尾上应该挂着的病历表也不见踪迹,我皱起眉头,难道我走错病房了吗?

「那个,不好意思。」我怯生生地举起手,看见那位护士不耐烦地转头望向我。「请问这里是925号病房没错吧?」

我见她没好气地翻了白眼,她指指门外。「外头就有门牌。」然後便转过身子不再多加理会。

被她这无礼的态度吓得不敢再多问什麽,我心里暗自期盼自己是真的走错病房,我谨慎地往外头瞄了一眼,的确是925病房没错,那麽少年人呢⋯⋯?

「那个,」我露出抱歉的神色,感觉自己明把那名护士小姐惹怒了。「我再问一个问题就好了!请问那个原本睡在窗户旁边的男孩子去哪了呢?」

她很是不悦地回头一瞥。「两边床都没有人呐。」

「是,但是左边那张床原本有人的。」

 「很明显是被打扫过了,所以那里目前是空的床位,没有什麽你说的病患。」

 「但是那里前两天才……」

「我说你不如去值班台问问吧?」她翻了个白眼,「我的职责不过是每天替这整层楼的病患们更换补充食品,你怎麽能要求我记住每一个病患的长相和床位呢?」

被她这麽一训斥,我不敢再作声,只能出於礼貌地点了点头,不太情愿地向她道谢後转身往值班台走。

「不是啊,怎麽会没有呢?」我十分困惑地喃喃自语,一个受了伤的人能上哪去?

值班台就在电梯的对面,那里少说也有将近十名护士在那待命,再次遇见坏脾气护士的机率,我希望能够小一点。

「你好,有什麽我能为你服务的吗?」值班台的护士一见我靠近,便放下手中的文件友善地掬起一抹笑容。

「我想请问在925的病患是换了间房还是⋯⋯?抱歉,因为我找不到他。」

「请问那位病患的名字是⋯⋯?」她拾起一本十分厚重的档案夹,迳自翻了几页。

「呃⋯⋯我不晓得,但他的床位是最里边靠左的那个。」

我见那位护士小姐挑起了眉,连忙补充:「他出事的时候是我和朋友送他来的,只是我们不认识,所以不知道名字。」

她似乎觉得有道理,於是往後翻了几页,愿意协助我查询。「六号床位是空着的唷,那名病患昨天就出院了。」

「咦,出、出院……?」我愣住了,出院?那名少年吗?怎麽可能,他可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你能再确认一下吗?应该不太可能,毕竟他可受了伤⋯⋯」我的手扶在柜台,想倾身凑近点看看那本大档案夹,它看起来像是本名册,应该是病患的个人纪录。

护士摇摇头。「窗边的两张床位都是空的,其中一边本来就没有人。」

我眨眨眼。「那他,会不会是⋯⋯偷跑出去?!」

护士不禁笑出声。「妹妹,这个病患也没道理偷跑出去呀,又没什麽多大的伤。况且,他也是签了出院同意书合法离开的。」

「没多大的伤⋯⋯?」我不可置信。「他可是头破血流⋯⋯」

我见她看起来十分困惑。「可是病历表上写得顶多就是轻微的外伤,我也觉得这麽一点小伤住进病房挺奇怪的。」

「能让我看看吗?」我指了指她手中的资料夹。

「抱歉,」她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我们不能任意泄漏病患的个资。」

我抿起嘴,懊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然,我帮你问问我们的主治医师?」护士提出了一个好建议。「看看他有没有留意到?」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我的心情为之一振。「我应该去哪里找他?」

「啊⋯⋯可是他今天刚好去别的城市参加研讨会了。」护士豁然想起。「你明天能再来一趟吗?」

「我怕明天就找不到他了⋯⋯」我心烦地不断用指尖敲着柜台。「请问他昨天大概是什麽时候离开的?」

「抱歉,昨天并不是我帮他完成离院手续⋯⋯」

我皱着眉头,再也想不到其他能联系上这名少年的方法,除了⋯⋯

「那他的联系方式呢?」我不放弃最後一丝希望。「这个可以说吗?」

「妹妹,我真的很抱歉,」护士难为情地向我掬了个躬。「但是医院真的不能透露病患的个资。」

回忆完毕,我见乔曦瘪起嘴,她嘴角边的两个梨涡,深深陷了进去。

「护士姊姊也真是的,连通融一下都不可以。」她替我打抱不平。

「没办法啦,这是她的工作。」我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觉得很意外,甚至有点奇怪,关於他出院这件事。」

「可能是被家人接走了吧。」乔曦猜测。「不过还真是个没有道义的家伙,也没事先通知一声,害你白跑一趟!」

「这倒是没什麽大不了,」我看着乔曦。「只是还是很好奇他到底去了哪里⋯⋯」

乔曦耸耸肩。「要是能知道是谁就好办多了。」

我们原本还想再继续聊下去,不巧上课钟恰好在此时响起,只好转回身子坐正,从抽屉拿出课本准备开始早自习。

其他同学也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鱼贯而入,早自习开始时就差不多到齐了。教室很安静,我稍微瞄了一眼周围的同学们,看起来都很平静,没有那种终於成为高中生,特别兴奋的感觉。

不过,我倒是从坐在这里的刹那,开始比较真实地拥有了「我真的是高中生了」的感觉。太阳好像特别有朝气,身边的同学也看起来各个有备而来,闪闪发光着,毕竟蓝城是个好学校,没有两把刷子也不会坐在这里。

我努力替自己打气,会好的,还有乔曦陪着我呢,高中这三年,也一定会很顺利地度过的。

此时我注意到班导走了进来,她很有为人师表的书香气质——戴着副细框眼镜,头发是滑顺的大波浪,梳着一头很简单的侧马尾,身着一件典雅飘逸的蔚蓝长裙。个子不高,很迷你瘦弱,看起来也挺年轻的,应该不超过四十岁,却有一股无形的领导力与威严,令人不自觉望然生畏。

「同学们,早安。」她一踏上讲台就很是熟练地翻开了点名簿将名册大致浏览了一番。「抱歉打扰你们自习,但我得先解决手头上一些当务之急,才能确保我们班上之後的发展都能顺利步上轨道,你们说是吧?」

她保持微笑,但我们都纷纷停下手边的事,困惑地望着她。

「自我介绍的目的是为了让你们彼此互相认识,而我不打算用那麽无聊的方式,」不论她想到的方法是什麽,我的班导看起来都十分有自信。「我决定⋯⋯」

「报告。」一阵特别突出的清朗男声划开了教室里静谧的气氛。「老师抱歉,我迟到了。」

原本目光还紧紧盯着班导的我,脑里忽然飘过一个奇异的想法。

这个声音,我怎麽感觉听来⋯⋯特别的熟悉?

下意识转过头往门外看去时,我感觉到了乔曦激动地猛拍着我的右肩。

一个非常面熟的脸孔出现在我眼前,那双熟悉的眼眸,以及棱角分明的轮廓,一时之间,我忽然难以将它们配对上任何一个我所熟知的名字⋯⋯

然後,不可思议地,那双澄净明澈的双眸偏过头,不偏不倚地对上我的视线。

那一瞬间彷佛触电,我还感受得到乔曦的触碰,我也想转过头开口说点什麽,但整个人动弹不得,他凝视我的时间长於宇宙,我们彷若距离了一亿光年,却又如此贴近。我不知道我究竟是震惊到说不出话,还是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喜悦感。

是那个少年。

「游诗妍!」乔曦俏声唤我回现实。「这是怎麽回事?!他怎麽会在这里?」

「我、我也不知道。」我转过身,对着乔曦摇摇头,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而且,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大病初癒的感觉⋯⋯」

被乔曦这麽一说,我也发现了异状。那名少年穿得一身整齐的制服,头上不仅没包上纱布,气色看起来也好得过分,一点虚弱都没有。

「你叫什麽名字?」班导一开口便引回全班的注意力,她看起来并不生气,反而嘴角擒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白均澄。」少年伫立在门口,礼貌地回答了班导的问题。

「白均澄⋯⋯」她浏览手中的名册,然後找到了他的名字。「行了,你随意挑个还空着的座位坐下吧。」

我看着他扫略了我们一眼,然後穿越半间教室,坐在了我左手边最靠窗的前几个位置,我发现我很难转移注意他的视线,我的脑袋已经如同以往,被远远超越所能承受的困惑塞到几近窒息。

「好了,言归正传。」班导拍了拍桌子。「为了达到所谓『效率』,我决定要让你们分成小组来选打扫工作!」

原本还期待班导会有什麽与众不同的方式,结果居然是传统式的分组,还编派打扫工作!台下不禁爆出嘘声一片。

「老师——就没有什麽新的花样吗?」一位同学满脸嫌弃地举手抗议。「我们老早玩了十五年,有趣都变得不有趣了。」

被这麽玩笑性地挑剔,其他同学有的纷纷附和,有的则是笑出声,一时间笑声与耳语此起彼落,教室的气氛一下子也和缓了起来。

「你们再继续抗议,我就让你们几个最後再选!」班导对那几个调皮的男孩子祭出恐吓。「总之,老师的用意是希望你们在打扫之余,可以和同组的同学们互相认识交流,毕竟小组之间可是会互相竞争的——好了!老师的决定没你们顶嘴的余地!那麽⋯⋯我们该从谁开始好呢?」

没想到班导看起来严肃归严肃,实际上还蛮可爱的,三两下就和班上同学打成了一片,和乐融融的,我也忍不住微笑。

「来教室的顺序如何?最早到的先选!」一名同学提议。

「嗯,不错!真是聪明的方法!」班导对着发话的同学点头肯定。「那,我们就从——白均澄同学开始好了!最晚到的先来!」

台下又爆出哄堂大笑,伴着如雷的掌声,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个老师实在太逗趣了,而我瞥见方才说话的同学尴尬地搔搔头,和其他同学一并呵呵傻笑。

原本在一旁静静看着书的白均澄,突然被点名,眼神有些茫然地阖上书本,抬头迎上班导的视线。

「同学,选个中意的工作吧?」班导对他亲切微笑。「你想负责拖地,还是擦窗户?」

他思索了一番,然後开口:「老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班这学期是负责整理花室对吧?」

班导挑起眉,翻开她手中的那本档案夹。「有吗?我怎麽不记得——哦,还真的有,怎麽样?你想帮忙打扫花室吗?」

他点点头,充当书签的手在书上敲呀敲。

「好的,没有问题⋯⋯」她走回讲台,从笔筒里挑了只黑色的笔,就俯下身纪录。「白均澄,花室。有人有异议吗?」

台下一片静默,似乎没有人想跟他抢这个工作。

「好,那麽下一个⋯⋯」

「抱歉,老师?」

班导的手停了下来,她好奇地抬起头。「是?还有什麽问题吗?」

「我能够找一位同学和我一起负责花室的工作吗?」

班导想了一下,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嗯,当然可以。你有理想的人选吗?还是需要老师帮你找?」

我看见白均澄笑了,轻轻浅浅地笑了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找到能够帮我的人了。」

「哦,是谁?」

我皱起眉头,班上的同学似乎也很好奇他在指谁,包括我。

然後,白均澄,那个被我救起来的少年,不疾不徐地转过身,笔直望进我的双眼,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扬起他那好看的笑容,轻轻地开了口。

「坐在中间的那个女生,游诗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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