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爱,我想到的是少。
然而,故事尚未起头,许多等待听故事的人已听命耳里的风言流语,道三论四起少。
「这世界,至少有一百个少等着遇见你,到目前为止,你只是碰到第一个罢了!」好友艾伦的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少到底是谁?为什麽我不能成为少!」一位自称预言自己会因为遇见我而心碎,所以专攻心脏研究的医生愤恨不解地问着。
「我不想成为少的替代品,这对我不公平!」恒远认真地自我定位。
「能被少这样好好善待,是所有女人的希望。」亚曼达羡慕长叹说道。
於是,故事暂先封存。
直至教授叙事理论的周志建老师建议︰「你跟少的『关系』,可以由你自己去『界定』,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去摆放,放在心灵深处里,一个没人可以夺走的地方。这,就是爱。」。
由此,故事封印消抹。
只是,细说,何须重头?
因为少的善待,引动了我的「耳」朵去听见「心」的声音,正是我将羞「耻」生命故事说出的开始。
故事,就从「耻」起头吧。
2011年农历年,北京友人姜瑜邀请几个家庭一起到苏美岛度假,我并不知道她那前东德的先生纽曼早已是性骚扰惯犯,特别习惯对姜瑜的朋友圈下手。无知,让我竟成为纽曼的下手目标。
清晨一个人在游泳池读坐看书的我,竟被纽曼突如其来地试图摸胸性骚扰,即便站起身来,作势拨打手机,纽曼依然步步进逼,以及双手夹攻好几次,直到我对着手机大声发话。
性骚扰是转瞬的,但面对羞耻却是无终的。那个夜里,我只是沉沉地睡着。或许,是梦收留了我,拾起我那凌乱散落的身心灵。
翌晨,当我睁开眼睛,躺在大床上的我,竟止不住颤抖,慌乱地踉跄、磕绊在时间刻度前,生命的齿轮就这麽地卡住。
「天呀!我竟然瘫痪地起不了床?!我中风了吗?」
慌乱的脑袋编造出各种自我惊吓的可能,我怕自己真是突发中风地瘫痪了,而下一秒可能就要断气死去,便本能地想呼喊睡在身旁的先生,却引来一阵乾呕,却是没有了声音。
软瘫在床上,像一只瘪了气的人皮气球,五官颓圮地扭曲、错位着。然而,眼睛却彷佛有了一只弯曲折射的潜水镜,在离床约莫一公尺的右上方斜角,静静地看着瞬间成植物人般的自己。
「我─在─害─怕!」
意外的是,当耳朵听见心说出「我─在─害─怕!」这四个字,全身像一口气疏通了般地能量窜流与温热着,渐次蒸融了雾锁般的羞耻。
「我很害怕,但又不敢说出来!我怕说出来会被大家责骂,会得到难堪的处罚,会有更多的灾难降临…」我咬着下唇闷声说出,心腹针刺地疼痛了起来。
蜷曲的身体让膝盖几乎都要顶到了胸口,双臂交叉过胸前,掌心紧护着臂膀,退行到受惊孩童的模样,牙齿喀擦喀擦地打寒颤。突如其来地一个换气过度,气声抖了一下的虚,又有点像压抑或是哭了太久的哽咽。
然而,就在抬头的瞬间,我竟在屋天花板角落,瞥见少的面容,眼底如钵涵藏不经意的温柔,以及偎着一份注视的暖。我反射地紧闭了双眼,却旋即贪婪地张了开来,想再次确认那不属世的熟悉,却也瞬间温热了眼眶,鼻尖微酸泛漾。无意识地伸出手覆在眼睛上,试图湮灭几乎要败露的情绪。
熟悉的曾经,我曾如此逃避这陌生的温柔,却错认宿命地失去。
「太可怕了!怎麽会这样呢?」我气虚地自我警告着,脑袋违抗着某种真相的揭露,隐隐的要谴责自己起来。
硬套着世俗婚姻的框架,不免责难起自己身为人妻的不伦与越轨,明明身边躺着的是结婚多年的先生,自己怎麽却同床异梦地想起了少?!当下身心崩溃,原本应该依靠、倾诉的对象竟不是近在咫尺的先生,却是不知此刻人身在何处的他?!
侧身转头看着微微打着鼾沉睡的先生,他的确是在我世俗情感簿上的实名,以及夫妻关系的确认,而天花板角落的则是我爱情故事里的无名,甚至是无能再提起的人。
少,的确是我说不出口的一个人、一段过往、一枚温暖的记忆、一记无可名状的温柔,甚至是一则抽不出话头的故事,以及说服不了自己的无端刻骨铭心。
第一次感到被以人的品质来温柔对待,第一次觉知身为女子的幸福,第一次不再将自己的身体视为标靶的颤栗,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价值、瞥见不一样的自己,第一次涌起想成为自己的念头,许许多多第一次陌生的善意温柔,却有说不出口的窘困
说不出口的爱、没有权利的悲伤,这段生命经验像无主孤魂似的,在永夜的幽暗暝漠里游荡。
然而,在被性骚扰惊吓到瘫痪的翌日清晨,我才发现少不仅仅守候我将害怕说出,而且还是我内在男子的原型,学习分分秒秒地陪伴、呵护着内在女子每一纤柔敏感的危颤触须,慢慢培蓄说出羞耻,让耳朵听见心的声音的勇气。
霎时,我掀了被单一角,轻拭着泪水,有一种被贴近的温柔,这是我内在阳性能量的熟成。
身体乍然回暖,原本僵硬的四肢活络了起来,有一份力量是在心腹处动能增生,让我得以自床上站起身来,换上衣服与轻声地简单梳洗之後,便背起自己的单眼相机,带上iPhone、书本、静心卡,开门走向屋外。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我在,便是献给他最好的礼物。
我一句一句地内在鼓舞着自己,我听,就是回向少恻隐的良善。
虽然,我有所顾忌地没能再次走向事发的私人游泳池畔,而是往大众游泳池走去,但是,坐在躺椅上的我,有那麽一刻的宁静,那是风雨过後的懂得,化现了深邃的内在天堂。
有一份深深的触动,就在24小时历经了冰火五重天的我,喉间滚滚欲流,指尖颤颤蠢动,我知道有一种非说不可的勃发,打开iPhone在脸书上慢慢写下性骚扰事件。
「昨天清早一如既往地等待晨曦时
竟然骇人地遇到友人先生的性骚扰
霎时感觉能量场有了破洞
我知道自童年以来受到的种种身体伤害呼唤疗癒
这并不容易
但我愿意安忍这疼痛
走过这一段艰辛
挣脱主流沙文主义的论述
说出替代故事
也召唤更多女生爱自己的勇气
1/267:29」
意外的,很快有了回应,一位多年未见的女性朋友,勇敢地在这网路公共空间里分享了她童年被父亲友人性骚扰的不愉快经历,提到长辈侵扰的印痕仍留在身体上的痛苦,以及成年後一直无法与异性交往的缘由。
我坐在泳池躺椅上,反覆地阅读这则讯息,有一种深化却柔软的撼动,身心隐微裂隙,流泄出一道光。
羞耻,不是一个人的!
当「羞耻」可以被说出,继而引动其他人的坦白面对,那麽曾经难堪的生命经历,不正是暴露脆弱後的勇敢号召?
当「羞耻」不再是个人的丑陋印记,是否就成为一种集体行动的标志,共同探寻羞耻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
耻,不过是耳朵听见心的故事。
说与听,便是所有创伤的出路。
几天後,就在苏美岛的结束假期的前一天清晨六点,我沿着沙滩散步,惦念着少的生日。我兜起白色麻纱长裙,一丝丝孩子的玩兴,一声声被潮浪追赶的惊呼尖叫,一枚枚地捡拾着那些贝壳,一重重手心满载的富足,一点点小小的居心,希望在午夜时分利用沙堆成一个心形的生日蛋糕,然後将贝壳权充白色丝滑的奶油缀花,一串串漂亮妆点着我的祝福。
那一深夜,我偷偷拎着满斛的贝壳,带着别墅供应的蜡烛、火柴盒与石斛兰,独自沿着海岸线走得远远渺渺的。夜里风很大,远方灯火被呼啸得明明灭灭,但我却一点都不害怕,就只是笑个像小女孩似的,准备参加一场生日派对。
少的诞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物理存在,因为他的一念良善,也让另一个看似无关的生命在历经破落之後重生。於是,就在我为他庆生的当下,其实是敬虔凝视自己的新生。
行止如仪的一切,敬献的是念念相续的宇宙继起之生命,他的、我的,看似无关与独立,却又是无有分别。
像个小女孩般地蹲着玩起了沙,我先徒手堆起了沙堡,指尖缝隙流泻着细沙的触感,手心兜拢着沙,一点点气力拢起了一团富足,心形的丰腴欲滴,再以指纹螺旋绕圈的律动,柔柔抚平那心上坑坑凹凹的表面,即便最粗砾的,都能有丝滑触受的可能。我快乐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捻起银亮的小贝壳,指尖莲花般地黏贴在蛋糕周围,绽放。
就在蛋糕的上方的沙面上,我再度用双手手掌安实地拍打着,手造纸般的当成贺卡,用一枚小贝壳写下对他的祝福。
贝壳划过细沙,刨出的笔划深凹处,躲藏着我每一个想他的心思,当细沙填满了贝壳的里处,我耐着性地把沙往旁边拨弄、清空,继续沿着上一线笔划,镂刻。
才刚刚把「少」这个字写完,一阵突如其来的浪潮袭来,抹去了一切的用心。然而,我是不急不恼的,再一次以贝壳为笔,心引着手、手入了心地写下。
用书写对抗遗忘,以诉说陪伴沉默。
「少,生日快乐!」
第一次如此天地开阔地写下他的名字,「少!」我凝视着沙滩上的字,低声轻唤着,隐隐敲开自觉匮乏的迷障。
在祝福的字句旁,放上一只红咚咚喜气的蜡烛,捻来一朵石斛兰依偎。原来,我的给不曾少过,天真直心的给,只有退去匮乏的羞耻才能看见。
接近午夜,风越来越大,划开的火柴几次都燃不起来,眼看着火柴盒里仅剩几根,我的确有那麽几秒的心急,却再也没有像过去如同卖火柴女孩的灰败与失温,面对一根火柴的燃尽便是一个希望的绝灭,我依然是执拗地相信,即将点燃的是我的希望。
终於,最後一根火柴棒听见了我的心愿,点燃了生日蜡烛,也放亮起了生命的光。
少曾经的善良,是相续的无尽灯,我的黑暗只是幻象,等着心眼打开的瞬间,看见他给的光,以及引动出我自己的亮。在记忆漫漶里,再次看着「少」字,。
能够看见自己的给,是一份美好的认证。
我有、我能,而且我愿意!
海风、浪涛和着乐音,我双手合掌以小女孩童音轻轻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哦,祝~你~生日~快乐!」
嘴角的笑,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花卷般的美丽,挺然;眼眶的泪,如海上的星辰静默见证这庆生的喜悦,澄明。
「第一愿,愿你永远健康快乐;第二愿,愿你有一天也能完成所谓的缘分;第三愿,愿世间的一切都在大爱里回归原点。」闭上眼,我敬虔地许下生日愿望,泪水湮漫,却是幸福满溢地涌动。
才刚说完祝福,睁开眼的瞬间,像是上天帮忙吹熄了蜡烛,抽开一缕清灰的烟,渺然远去。
有些犯傻,心底感应着一份天机。
再度没入黑里,身心就此安住在无声之中,许久。
然而,在阵阵温度滑溜梯的海风吹袭下,我并未失温,却反而蓬松、暖和了起来,那是从胸口处的辐射热流,光一般地窜遍周身。
爱的故事,就从我的耳朵听见心的声音,一份心生喜悦中,独自帮少庆祝生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