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後,我们约好明早一起出海看日出,阿吉便和晓梅约会去了。子怀端着昆叔准备好的老人茶具和我回书斋。
我和他坐在书斋里,突然沉默得不交一语。书斋里静得落针可闻,花园里不时传来蟋蟀的叫鸣声。
不久,昆叔拿了一盘咸酥饼和一盘鱼片进来,对子怀说:「这些年,他说不到几句话,你陪他好好聊聊。不过,明天一大早还要出海,别聊得太晚;我先去睡了。」
望着昆叔的背影,子怀说:「他们都把你当亲儿子在关心。」
我点点头,说:「如果没有他们这家人,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麽样子!」
「还习惯现在的生活?」
「还在适应。」
从认识子怀以来,我的心事就从没逃过他敏锐的观察。他说:「纯粹为讨生活而工作,还是只为逃避?」
「上船工作後,我才体会到生活的确不容易。以往不经意的过日子,确实浪费太多时间。过去就像一场梦,现在是清醒的过生活,两者都是我生命中宝贵的经验。」
「可我怎麽有一种感觉,你仍然不够踏实,只是藉劳动来填补脆弱和空虚。」子怀说:「你有技术,那是你喜欢也可以挣钱的工具,为什麽就放弃了?」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如果不是摄影,我也不会落入康强和伯父的陷阱。我不得不承认,现在我视摄影如寇雠,避之犹恐不及,那还会让自己再一次涉入那个环境中。我转变话题,说:「逸欣好吗?你们结婚也那麽久了,有宝贝了吗?」
「有一个女儿了。」一提到女儿,子怀的脸上堆满幸福。
「恭喜你了。」我把眼光移向花园,小园子里诧紫嫣红全被夜摸上了黑,什麽也看不见了。
「你呢?也该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了。」
「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能不吓到人就已经阿隬陀佛啦,还期望被人接受吗?我从不自欺欺人。」
「再丑的人也有欣赏他的人,重要的是心意,不在外表。」子怀说:「下午你去育幼院,听说是去打听一位林姓老师的消息,是吗?」
「你扯到那里去了,一定是昆婶跟你胡说了什麽。」
「她对你不错吧!」
我正经八百地回答:「她是一个身世坎坷的女人,为了她的儿子,被她丈夫逼得走头无路。」
子怀喝着茶,说:「听说她走的时候留了一封信给你,信里写着以後连络的方法,不是吗?」
「谁又跟你胡扯了?」我打开抽屉,拿出林秋吟的信给子怀。子怀看完信,难掩凄凄之情。我说:「我没去打探她的消息,也不需要打听;人各有命,自己的事需要自己去解决。每星期我去育幼院一次,是去看看院童,也带些他们需要的东西过去。林老师是我的镜子,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也让每个人都明白有自己的关卡要闯,闯不过去,就得认栽。她不服输,我敬佩她。商场不是我的舞台,但人生的舞台宽广,总有我可以站上去的位置;只是我还在摸索。」我深吐一口气,接道:「说真的,从知道她的故事後,对自己的软弱,反而适怀了。我的苦,早已落幕,而她却正处在无止尽的悲惨中。每想到这里,有时我还觉得自己的软弱未曾不是意外的仁慈。试想,如果我对唐氏不肯放手,伯父和康强必会用尽更激烈的手段来对付我,有可能演变到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到那时候输的不止是我或伯父而已,还有唐氏企业那些无辜的员工。到那时候,像林秋吟那样受害的家庭还不知道会产生多少?每想到这里,对自己的软弱的结果也就不再那麽在意了。」
「她因为没有钱而东躲西藏,你因为钱太多而身败名裂。看来,钱都是祸根,也是解决问题的利器。至於你的软弱仁慈说,我虽不苟同,却也不懂。」
我说:「如果她有钱,她的问题就解决了;如果我没钱,我的不幸就不会发生,不是吗?我的软弱是事实,但仁慈却没有,只是看着林秋吟而让我因此而起自我解脱之法而已。事实上,我什麽也没做,连烦恼痛苦都没上心,企业就易主了;反而是伯父,他要唐氏企业,所以,用心稳住了企业的名誉和全体员工。」
「你真的这麽想?怕只怕他想到的只是占有唐氏,员工只是他经营企业的工具。」子怀说:「钱再多也不能满足人的贪欲,只有懂得满足的人才能无欲;能无欲,才能阻止一切祸端发生。至於真正的没钱,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从台北回到澎湖,从有到无,父母给我的、昆叔一家人待我的,工作伙伴对我的,在我心中感受着重重叠叠的恩情。」今晚的我似乎特别感慨,「情」如锁链,总是把人与人间的际遇连得恰恰好,这些情义令我重生,比起伯父狠毒的摧毁;二者相较,夺产之恨就没那麽痛了。
「我只是名孤儿,能遇到你们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环境的压力,生活的困难,有你们的支持,我不觉得可怕。尤其现在,我有逸欣和小昀,工作再辛苦,一见到她们就让我觉得幸福满满。」子怀也舒发情绪。
「你是谋定而後动的人,总能把理想和现实谋算得清清楚楚;不像我,常常冲动行事。」夺产之痛,不後悔是骗人。我直言不讳地说:「没想到父母的庇荫反而成为我立足社会的障碍,特别是我从来不把他们的经验、忠告当一回事。」
「有了家,有了妻儿,责任比以前重,甚至连坐个飞机都会神经兮兮的。」虽是玩笑话,却也是子怀的真心话。
说着说着,我又把话题绕回了阴谋诈骗,说:「最近我常在想,如果一切重来,我真能躲过这场风暴吗?答案似乎还是不能,因为打从心里我就相信他们。我以为天下人都如我心,知道我的想法全出自善意。现在,我终於了解,人心虽知我,却不一定会珍惜善意的互动,反而会让有心人拿它当无知来玩弄;我就这样成了他们眼中的无知之徒。」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康强遇到鬼的事。」子怀说。
「真遇到鬼吗,是怎麽一回事?」
「听说康强在大马豪赌,输了三百多万,被你伯父拔去执行长一职,现在,被黑道追讨,到处躲债,连杨琴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坏事真的不能做。」我说:「我很珍惜能和昆叔他们成为一家人,拥有别人眼中的平凡生活,也让我真切体会到平凡生活下不平凡的温暖。」
「所以,你去育幼院,去关心院童,弥补他们的不幸遭遇,让他们能像我一样也能拥有期待的安定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