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記我 — 十九

(48)

对着屏幕乾瞪眼,最终认栽地关掉了档䅁,近来感觉到生命正在虚掷的频率愈来愈密,也一次比一次强烈,可能我真的应该放弃创作。我继续呆坐在电脑前,顷刻,按电脑打开另一个档案。那个档案贮存了近年拍的照片。我漫不经心地一张张浏览,最後在其中一张停下。

是我替小清在海洋馆里匆匆拍下来的照片,人来人往的背景有点模糊,但仍然可以从她的脸孔清楚看到,在那一刻她的确是快乐的少女,我很高兴她拥有跟其他少女一样的快乐。

凝神注视着照片,发现她笑的时候眼神眯起,脸颊丰满了些,我像其他男人那样把她的照片一张张翻来覆去的看,不过心态上有天壤之别。

不错,她的确比初认识时漂亮多了,杂志广告里的浓妆艳抹跟现在的她没法比。

我拿起那张剪下来的广告端详良久,注视着她的样貎,渐渐觉得她的脸孔变得陌生,我和她的人生根本没有交集,原本应该在街道上交错而过。越想越觉得,在赤柱坟场看到的情景、海洋公园的游玩、在我家吃饭,一切根本从未发生,所有对话都只是我脑海的杜撰,是我孤寂下的想像,随意把从杂志上看到的广告模特当对象,自我抚慰,小清根本并不存在。

(49)

在<大白鲨>和<侏罗纪公园>之间,我选择放<侏罗纪公园>给小清看。不是因为它比较优秀,而是因为比较新和简单。

当年第一次看<侏罗纪公园>时我和夥伴还是中学生,但是在更早以前大家已经从录影带看过「大白鲨」,被吓得目瞪口呆。我们一致认为,它跟<大白鲨>简直无法相提并论,尤其片中对「潜意识恐惧」的刻划更让这部惊悚片成为殿堂级杰作,我们兴致勃勃地讨论哪些镜头或者剪接可以找到希治阁手法的影子。

当年大家还年轻,一个劲地把热情投注在电影里。日子有功,讨论时对笼统表达喜欢或不喜欢的人嗤之以鼻,我们从「主题」和「技巧」去分析电影,常常为坚持己见而吵得面红耳赤。

那真是一段快乐无忧的好时光,大家都朝气勃勃。三年前,其中一个好友死於一场很无谓的交通意外。奉公守法的他拖着小儿子按照绿灯过马路,却被一架缓缓开倒车的垃圾车辗毙。他和儿子的死令我领悟,所谓的「坚持己见」其实没有一点意义。

今晚之前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联络,昨天她主动打电话来,於是我们又碰面。当天冲她发脾气本来是我不对。而且,在电话里若无其事地聊了半小时之後,挂断电话才发觉这是我一个星期来第一次跟人沟通,妻子和朋友都已经个很久没有跟我联络。

小清目不转睛地看完电影。

她转头看我。「还有没有其他可看?」

「你大概不会喜欢。」

她站起来,浏览架上的DVD。「<2010太空漫游>呢,看来是科幻片?」

「你不会喜欢的。」我肯定地说。

「唉,没有喜剧?」

「只有<杜丝先生>。」

她端详了好一会封面,扁扁嘴。「算了。」她忽然瞥见DVD旁边的几本摄影集,一本是六十年代香港街道的照片集,两本关於非洲原始草原,一本以中国古蹟为题材⋯⋯还有,一本人体模特儿写真集。里面裸体模特儿的线条展现充满艺术性,摄影师光线明暗的拿捏简直无懈可击。那是新婚不久我和妻子在日本的书店买的。

「原来你也喜欢摄影。」小清喃喃地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

「说多一点。」

「念书时没有其他消遣,放假时一味拿着笨重的相机到离岛拍摄山水,当时常常幻想将来会成为艺术家。」说起往事,我不禁露出微笑。「我最好的同学的哥哥经营一间小小的冲印店,我们天天放学後去帮忙,学懂不少东西,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当然,那还是菲林冲印的年代,当年不会有人想像得到,十五年後,数码竟然取代了菲林。

「那时候,梦想离我多近啊。」我不由感叹。

小清用手掌抚摸着摄影集,好一会。「你以前说我根本不了解你。」

「是的。」

「那可能是真的。不过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无论以前是什麽个性都好,」她说。「还是回到以前的你。」

这麽严肃的一个要求,我不能轻易答应。

她仔细凝视我,主动转换话题:「後来,为什麽又不当摄影师?」让我暗地松口气。

我笑了笑:「不是不想当,是最後发现自己没有天份。」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说真话,你认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真有其事吗?」

我平静地回答:「长大了的人都不相信这一套。」

小清立刻反驳:「那麽你逼我念书又有什麽用?」

我思考了片刻,然後用最诚恳的语气对她说:「今天你如果没有读过书和遇过人,五年後你会依然故我,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曾经为某件事情用功,和漫无目的、不曾用功的人,也会流露不同的气质。」

「什麽样的气质?」小清问。

我微微一笑:「自信和被尊重的气质。」

「是真的吗?」

「嗯,我从书本看到的。」我说:「你相信我吗?」

她深深的望进我的眼睛,我也不逃避的迎接她的目光,半晌,她点点头:「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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