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以来,巴雅就和爷爷两人依山傍水而居,靠着捕鱼和种果树维生。这里的渔民自古驯养「接子」(鱼鹰)帮忙捕鱼,鱼鹰身形似大鸭,展翅如鹰,能潜水捕鱼,颈部松垮可吞下整条鱼。渔民会将草绳系在脖子底部,让鱼鹰无法吞咽,再按压脖子迫其吐出鱼来。
巴雅家里也养了几只,褐色还没换毛的小鱼鹰幼雏十分可爱,还有从野外抓回驯养的。巴雅在七岁时第一次跟随爷爷来到江上捕鱼,片片竹筏往来青山碧水间,渔民们好似直接踏在江上,一边撑船一边高声唱和山歌。他们发出吆喝声把玄黑色大鸟赶入水中,鱼鹰在捕鱼前必须挨饿一天,因此一下水就急着捕鱼,渔夫们从牠们嘴里挤出卡在脖子里的活鱼丢进竹篓,给予一条小鱼作为奖励,或在捕够後解开颈上的绳子让牠们吃个饱,再拉扯绑着系脚绳的竹竿提醒鱼鹰收工回家。
「不能让这些畜生吃太饱,吃太饱就不下水咧。」
爷爷教导他,一边用竹竿拍打水面,赶着一只头顶有白毛的鱼鹰下水。这只鱼鹰是最近才从山边岩壁抓回的,因为凶得很还未剪羽,不甚听话。
巴雅闻言十分震惊,晚上做了个梦,梦见院子里的黑色大鸟们不停叫着「好饿、好饿」,隔天早上他趁着爷爷去果园巡视时,偷偷把鱼鹰们带到江上,想着让牠们吃一顿饱再继续干活,没想到他一拆开草绳,七、八头鱼鹰就潜入江中不见了。巴雅不停唤着,细小的声音却很快被江风吞没,只剩下潺潺水声。
爷爷用竹竿狠狠抽了他一顿屁股,巴雅哭着来到河边,直到天黑还不敢回家。江上点点渔火亮起,映在粼粼水面上金光摇曳,比天上星子还要光辉耀眼。巴雅哭得伤心,身上又疼又冷,忽然一阵窸窣声由远而至,以那只白头毛为首一小群鱼鹰朝他游来,牠们上了岸抖抖翅膀,在哭泣的少年脚边吐出活鱼。巴雅惊愕过後,脱下上衣把鱼包回家,玄色大鸟们或飞或走地跟在他身後。
他爷爷正急着去寻他,见状,以为巴雅自行下水捉鱼,连忙烧水让他洗浴暖身,又叨念他一顿不该天黑下水,却不似白天那麽生气。
「公(祖父),接子都回来了!」
巴雅的爷爷不信,到前院一看,果然一只不少,
「别绑他们,他们会乖乖抓鱼咧!」
他爷爷半信半疑,却没有绑上绳子。隔天仍然用竿子挑着鱼鹰上竹筏,那几只黑毛大鸟竟然一听见吆喝声就乖乖跳下水,不用他费力就将咬到的鱼吐出来,不过捕到将近一篓鱼後,鱼鹰们就不愿再下水,飞上附近的石头或蹲在竹筏上,却总会记得回家。爷爷交代巴雅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从此他家的鱼鹰便不再系颈,幸好捕鱼多半在夜晚,其他人也瞧不出异样来。
也许是感念松颈之恩,鱼鹰们对巴雅格外亲近,尤其是那只头顶白毛、身形比其他同类巨大的黑鸟总爱往少年身上蹭。巴雅叫牠「银王」。
巴雅十三岁时就能独自踏上一叶小筏,挑着三四只鱼鹰到江上打鱼。有次巴雅在夜间捕鱼时撞上浅滩,篝火翻覆,人也落入漆黑冰冷的江水中。醒来时人已躺在岸边,爷爷拍打、叫唤他,一脸着急,巴雅隐约记得有双有如钩爪般的手紧紧抓住自己,回家一看,袖子果然有几处小洞,似被爪子刺破一般。
在山神庇护下,巴雅长成一个清俊的青年。山地居民习惯以唱和来问候及增进彼此了解,在梯田、果树间,或辽阔的江水上,歌声此起彼落;唱得多了,年轻姑娘便将亲手做的绣球抛给情郎,男子拿到後再绑上银饰或铜钱抛回,来往几次就能准备求亲。爷爷没教过他唱歌,巴雅只能偷偷模仿其他人,对着一窝黑毛畜生练习山歌。他生父是汉人,天生比同族人来得细嫩,嗓音也较为温软,有次被听见了,便有人笑他像个「骚」(小姑娘),令巴雅更加内向腼腆,迟迟无法定亲,年岁已高的爷爷不禁有些着急。
无论如何,爷孙俩在打鱼种树中平静度过岁月,直到官府传来徵兵令。听闻西南边王侯举兵叛乱,汉人朝廷要调派男丁入伍,消息一出,家家户户均是满面愁容,都抱怨官府平时剥削民脂民膏还不够,如今还要害百姓家破人亡。
爷爷自也舍不得巴雅从军,成天唉声叹气,却又束手无策。此时木门忽地被敲响,一名长发如鸦羽、唯有头顶处有一缕白毛的男子站在暮色中,夕阳映照着他深邃轮廓,面容刚毅,天青色的眼眸锐利如鹰,身後七、八名同样黑衣的高大男子负手排在他身後,彷佛猛禽敛起翅膀,沈静而肃杀。
陌生的青年朝巴雅和爷爷行礼。
「公公,我可以带着你们离开,不过你得把巴雅给我。」
「啥……」
他掏出一些小碎银和闪亮的晶石,放在木头桌上,漆黑的指甲弯曲如钩,巴雅和爷爷同时觉得有些眼熟。
他轻轻哼出一段巴雅常唱的歌,温柔问:「巴雅,你可愿意以後也只对我唱歌?」
巴雅红了脸支支吾吾,爷爷以为两人已私下定情,便满口答应。
是夜,一艘竹筏载着少许家当,前方一群黑色水鸟开路。他们没有点燃渔火,一名高大男子站在前头撑船,隐约的歌声和着潺潺水声在漆黑的江面上飘荡。
「唱山歌唷……」
巴雅和爷爷不觉间在竹筏上睡着了,醒来时,他们正来到一处开阔的河上,顺着平缓的水流漂流。两岸桃花千里,隐约可见低矮的民家。爷孙两人都被眼前的美景惊住,巴雅拿起无人掌握的竹竿,迷惑地四处张望。
被他取名为「银王」的白头毛鱼鹰跳上来,呕出两条手掌长的鱼,然後化为昨天前来提亲的男子站起身来。
「巴雅,吃鱼。」他接过竹竿放到一旁,低头在巴雅肩上蹭了蹭,举止亲昵。爷孙两人表情都十分僵硬。
「银、银王……这是哪里?」
虽然已隐约猜到男子身份,但两人仍然非常震撼。
「汉人叫这里桃花源,以後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桃花源……」
──正是「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於是巴雅爷孙就在这处安家,再度过起种田捕鱼的平稳日子,而银王也像以前一样替他们捕一些鱼,没事就像只大狗老跟在他身後。这里似乎为妖精聚集地,不少动物都能化成人身,多半质朴依循本性生活;也有少数像他一样作为伴侣被带至此处的人类,巴雅有时和他们交换农作物和一些用品。
有一日,巴雅收到一件十分柔软的黑衣,样式和银王变成人时常穿的衣服一样。
「这是?」
「我们族里成亲,都要拔自己羽毛做一件衣服的。」
银王一脸得意,巴雅却急忙问:「你怎麽……不疼吗?快让我看看还剩多少毛?」
他伸手抚着男子的肩,神色怜惜。银王一愣,忽然脱下身上黑袍,赤条条地抱住比自己略矮的青年。
「看看,没有毛了。」
「你怎麽……我不是要看这……」巴雅红了脸。
「巴雅,给我生蛋蛋吧!」
「怎麽可能?唔、不行,还没成亲咧……啊……」
大喜之日,鱼鹰王喝醉了,歪身倒在巴雅身上,忽然化为原形,看起来像只秃毛的乌骨鸡。席上不少精怪也现出原貌,什麽大蛇、狐狸精、蚌壳精全都有,鸡飞狗跳,爷爷也难得唱起了歌,中气十足。青年哭笑不得,拉开大红的衣领把银王放进自己胸口用外袍裹住,带着他的新郎进洞房去了。
世外桃源内四季如春,如桃花江水源源不尽,不知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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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中国桂林之行,如果对游记有兴趣请参考充满碎念和吐嘈的扑浪XDDD
里面的方言是壮族话,有些是导游说的,有些是网路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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