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可能只是杨菱花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以利益上来说,杜司愈只是对每个在门下的歌姬的嗓子皆同样珍惜保护,怎麽说这也是昇平坊的活招牌,她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这股情思在默然滋长。无论是多麽微小的一眼能看到那个身影,哪怕听到的只是他板起脸孔训斥自己的声音,也格外动听,她都想再多感受与他同在一个地方这颗炽热跳动的心。
当然,她没有忘记那一夜他那般深情又痛苦地唤出的名字,是属於唯一让他展开笑颜的女子的,而不是她的名字。所以,她从来没有奢望能走进他的心里,只祈求他能活得快乐,与他深爱的女子最终解除介蒂,长相厮守而已。
若是可以见到曲亭风便好了,她便能把看在眼中的那男人的思念传达出来,也许还会有任何她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不知是上天垂怜,或是偶然的侥幸,杨菱花的这个念想竟在不久後得以实现。
那天繁花尽落,菊穗吐蕊,秋临的季节中飘浮着淡淡的乡愁。大多的歌姬皆是离乡别井来到雁城学艺拜师的,因此在秋季阖家团圆的节庆时,对於一家团聚的欲望更磨蚀了她们练习的心力。於是,昇平坊特意放假三天,若是住得近的便可回家探亲,生於远方的也可藉此散散心,调整情绪重新再投入练唱。
拜此所赐,杨菱花早早便回到杜府,在房里在父母的灵牌前说了一番在近月来的情况,和自身的目标愿望後,也打算出门走走。
杜司愈在那日没在昇平坊出现,但只要他没沈迷酒气,杨菱花便知晓就算曲亭风仍旧不摆好脸色给他,也不至於将他太拒之门外。如此她便安心不少,毕竟杜司愈并非轻易听进他人劝阻的人,在那夜的卸下戒心的样子也是可遇不可求,至於她一个小小的门生更没法子,去明着劝拦他三番四次的酗酒。
她挽着一个小布袋、踩着轻松的碎步穿过清静隐蔽的回廊转到杜家正门,正欲出去,却不料看到管家提着一个盖了黑布的竹篮,急促地从面前灰暗的角落转过时,遂停了脚步想一探究竟。未及深究这个中有何不妥之处,她凭着直觉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在穿过眼花撩乱中的一间极其不起眼的沉香舖时,她方恍然大悟,原来管家每日在这时辰便会无故消失,原是来到此处。
本来她还想着管家或许是给杜司愈办一些私事,才没有张扬,没想到她居然能在此际会,遇到自己一直想见的女子。面前这座孤立座落的一座绣楼下,正坐着一抹独自抚琴的倩影。女子素颜白衣,十指纤纤,压在琴弦的却是运足柔劲,每一音调皆展现其独特出众的敏思和技巧。杨菱花听得入神,但也没忘记将自己藏好,所幸擅长观察的杜司愈不在,而管家放下竹篮在女子旁边的石椅後、没说一言便作揖离去了,她也不必太担心被发现。
「看来今日来了贵客。出来吧,此处只有我一人。」女子手下的琴音没因一刻而停过,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倾泻,甚至让杨菱花有一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听错。
她环顾四周也不见有谁存在的痕迹,方确定是在喊自己,才迟疑地悠悠从圆柱後步出。「抱歉曲小姐,我只是见杜管家的行踪隐密才⋯⋯」她不好意思地细声道。
「既然是杜管家有意让你跟来的,想必你有事找我?」曲亭风的两手中指缠绵地勾住琴弦,在曲尾缓缓拖曳出袅袅余音。
曲毕,她方用细究的正眼瞧向杨菱花。心想这便是在四月前自荐进昇平坊的歌姬了吗,今日得见,看来虽弱不禁风,却裹藏一副好胆色。声线清柔,如白羽拂挠在心上,而且这羞怯的模样彷佛就像看着六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是那般纯粹地喜爱唱歌,却无奈造物弄人,弟弟的身亡注定了自己只能是一名继承衣钵的琴师。更何况,司愈也曾说过她不是当歌姬的料子。
但面前的这位女子,若加以训练,他日开口歌唱的话必然异彩尽放,难怪司愈那般喜欢她,听管家说,还每夜都会到湖心亭听她在房外练唱。
「有意?不是的,我⋯⋯」杨菱花咀嚼着此中意思,确实以杜管家平日行事谨慎的作风,怎会轻易地就让她跟踪得到,害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的隐身竟那般走运地顺利。但转念一想,今日来到此处虽非自己计画好的,却令她见到一直以来崇拜的曲亭风本尊。「是!其实我一直想与曲小姐见上一面的,但此刻出现在这里真的是意外。」她绞着双手,一时竟把自己的心愿说了出来,自觉丢脸地将头埋下。
「喔?是因为我是传说中狠心抛弃了司愈的女子,方想亲眼目睹一下我是否铁石心肠麽?」曲亭风竖起眉好整以暇地道。
「自然不是。我只、只是听闻曲小姐你的琴艺一流,而且又是坊主倾心已久的女子,才有些许好奇罢了。至於坊间流言,我从不以为你是个绝情的人,必定是有苦衷而为之的。方才的一曲,纵使在高音转向平稳时符调略显生硬,可出色的技巧却弥补了这不足,若非久浸於音律之中恐怕也未能察觉得出,真不愧是名闻天下的曲家谱!」
这本是真心的赞赏之辞,曲亭风却听得心里一紧,连抚琴的指被绷紧的弦划破了也不自知,苦涩一笑:「是麽?原来现下的短短一段竟出现这般失误,呵呵。」
杨菱花一见她的手指渗了血,几步上前便掏出手帕为她包紮,直至血止住了方安心下来。可瞬即又被曲亭风脸上的自责落泪而感染了那份难过。
「曲小姐,你莫要这样,坊主见到定会伤心的。琴艺退了还可以再练的,不是麽?凭你的才能,很快便能再创造更多流芳百世的曲子的!」
怎奈曲亭风的双眸仍是茫然失神,在她说到「坊主」时方重拾些神采。她如浮在海面般抓住救命稻草地紧攥着杨菱花的双臂,恳求道:「菱花姑娘,若是我有一天不在了,你能答应我好好地照顾司愈麽?」
望着眼前这一双带着绝望渗出泪花的瞳眸,杨菱花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只能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可是为何你要离开,难道又要去云游四海了麽?坊主他⋯⋯」
她的疑问才说一半便被厉声的质问打断了:「你怎麽会在这里?」回头一看,杜司愈已站在通道处,树荫的光影遮住他的脸庞,看起来更阴森易怒。
杜司愈走向她们面前,视线一触及到曲亭风包紮後的手指,表情放柔了不少,立刻紧张地捧起她的右手仔细端详道:「怎麽弄伤了,痛麽?」
见此一幕,杨菱花更明了满天的流言中起码有一件是千真万确的,那便是杜司愈与曲亭风的感情比之外间描述的要深得多。一方面她变得更欣赏跟前无视她的专情男子,另一面她又心伤於自己先前的自作多情。
在她失神的瞬间,杜司愈已不顾曲亭风的连声拒绝将她打横抱起,背对着杨菱花道:「无论你对我存有怎样的心思,都尽早打消。」彷佛是在彻底划碎她的想望似的,又像是坚定自己所说的话般,走了两步他又加了一句:「不管亭风发生何事,我杜司愈也不会对你动一分情。」
说罢他便将怀里的曲亭风抱得更紧了些,迈步踏上了阁楼的木梯。
而曲亭风抬眼看着他虽是平静无波的表情、贴紧他的身子感受他散出的紊乱的气息,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後杨菱花看着他俩的背影消失了好久,方想起她原是不该存在的人,才失魂落魄地沿着回路走去,也忘记自己在最後到底是怎麽回到杜府的。
自那日起,她与杜司愈之间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墙。除了在昇平坊无可避免的碰面外,她在杜府亦鲜少出房,不知是怕自己看到他时会再陷进去,抑或是怕听到他冷漠得如淬了毒的话语。
如此再过了半年多,由於杨菱花的歌喉清幽中带一点悲怆,柔情中又挟几分刚毅,时月有功地存起了一群捧场客,也是一场恶梦的始端。
好景不长,正因为她的锋芒初绽,加上杜司愈对她有意无意的指点跟提拔,招来其他歌姬的嫉妒,她天生的柔美嗓子险些遭喝了下了毒的糖水摧毁。
尽管最後查出来并把下毒的歌姬逐出昇平坊,但杜司愈声称为了杜绝後患,也将杨菱花一并赶了出门。
那日在杜府训话这一幕大概伤害得她很深,所以在景象闪过时进行得特别缓慢,也让李穆贤和南宫魁将此看得一清二楚。
看周围典雅的庭院布置,亭台流水,飞檐落寞,应是杜司愈这爱好诗情画意的後院,可却在如此雅致的地方,将杨菱花从繁华的歌演舞台,推入寂静无闻的莫堂楼。
而那本该是受害者的她,只能无力地低着头,听着在她面前一尺之遥的杜司愈面无表情的训斥。
「连这一点保护自己声嗓的能力也无,你凭什麽再留在昇平坊?还记得之前你刚进来的时候说过,要在一年之内要做到首席歌姬的,可如今还有何话好说?」
杨菱花的眼内虽扑闪着泪花,但仍忍住不让其看起来更可怜不堪,听闻这话实在不甘心地昂起头对上杜司愈的眼:「坊主,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更何况我⋯⋯已经抛弃了一切,除了昇平坊,这世上已再无我杨菱花立身之所。」
可杜司愈仍无一丝一毫的动容,吐出的话冰冷而残忍:「我决定的事不会再说第二次。若你只想要一个容身之处,从今起便搬到莫堂楼好好服侍亭风吧!」说罢,他便转头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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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又来碎碎念:
呜呜呜我怎麽好像变得好罗嗦⋯⋯(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