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如夹了刨冰的雪,越发寒渗透骨,她也越发畏冷了,撑不了多久,又是新一季的冬眠。如今虽宿在人身,但自盘古初白蛇畏寒的习性仍深深紮根於她心里,又或许那次雪地断魂令她更忍不得一丝的冷。
入冬以後,她一直待在房间长眠,只对外道大病初愈,身子待复元,不准任何人随意打扰。若非必要的露面以免他人发觉异样,她连动一根手指头的意欲也无。
而房里总布置着四五个火炉,三张厚被。也许於真正的师长月不需卧榻,更用不上炽烈甚春的温度,可她缺不得一丁点的星火。每回躺下,手脚皆不自觉的渗出寒意。闭上眼的瞬间,总梦回那光秃秃的树林,覆了厚厚的雪,紧接着一声的利矢划过,她胸前便染了怵目惊心的鲜红。
成天缠绵在床榻,师长月已没半点精神去想如何讨好柳复。可若旭阳和暖,脸上多少染上温润的红晕,她总会下了地,默默地站在窗前候着他铺一桌的宣纸作画。彷佛眸光流转,时日便可长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柳复仍在,便是她一生所求,别无其他。
即便他从不正眼看她,偶尔的视线触碰,只消并非厌恶,便足以让她孤身一人时细细回味。比之在蛇窟中与娘相偎,在沈家时那真实的相拥,更难能可贵。
霜雪由不得人,如断线的纸鸢,在红梅旖旎含笑的时节,不受控制地愈发狠了起来。师长月更是深埋厚衾,离不开床,见不得一个人。
可身为一朝郡主,琐事可免,为皇家祈福却推却不得。燎星的皇家子孙但凡新婚,需在三月内於万国寺祈福,以求国祚绵长,子孙万代。
她在软轿上睡了五天五夜,方到达万国寺。古刹圣严,青灯结伴,林道幽深,一切世外喧嚣仿佛隔绝於清泉古井里。
夜深人静,寒风咆哮。跪拜了三个时辰,师长月连眼皮也快撑不起来,一起身双腿便虚软如棉,一旁的柳复只好僵硬地抱住她的身子,扶着她回房。
走回厢房的路上风鸣如虎啸,师长月犯了冷,嘴唇发紫,颤抖无声,不由得缩紧衣襟。原想二人独处,好好与他说上一句话的,偏偏她却困得只觉走上一步也是远在天涯。她蠕动着唇,乾涩乏力,柳复清浅的呼吸、体温因着他的搀扶丝丝撩进她心,稍稍缓退她的不安与倦怠。师长月也顺势将自己挨在他身上,汲取这一刻相扶的安宁。
进了房,床榻铺了两张棉被,於凡人已是足够,唯独欠缺了火炉,她连待上半个时辰亦觉窒息。何况柳复不与她同榻,只盖得一张被子,何以熬到天亮回府?
在师长月犹豫不定的功夫,柳复已打好地铺,和衣躺下。
「更深露重的,郡主不睡下麽?」打颤地望着床榻,在她以为他已安眠,自己孤独以对时,他依旧背脊相对,平静地在烛光摇曳间浮出一句。
「嗯,睡了。」师长月吹熄烛火,动身上了床榻,衣裳未脱下便盖好棉被。方一平躺,遂瞬息感到窜入的寒意,无不使她害怕。没了烧得温热的炉火,她的四肢更抖得厉害,却没敢发出声,怕惊动了他,扰了他安眠。
窗棂闭合,深郊万籁俱寂,如泯灭所有音色,黑漆漆的只余她一人。手指攥紧素净的被面,如握着救命稻草似的,师长月转过背,贴着墙边——此时天地间唯一可依靠的地方。
一滴泪逸出,浸上衣襟,更冷了。
哭了一阵子,浓浓的困意袭上她,眼皮打了铅地慢慢阖起。手脚也略微放松,已不会抖得过分难熬,如此撑到明早便可以了,她如是想。
半夜中,眼眸惺忪犹似入梦,在师长月快睡过去之时,一只臂膀卷过她的细腰,紧紧抱住。
「冷就说出来!这般受着很得意?」一抹温暖的鼻息洒在她的颈脖上,低沉的嗓音细如蚊蚋,闷闷如浮在水面的雪花,又似镜中幻月,抓不真实。师长月只当是梦呓,辗转沉睡,那一声柔意便在梦里追寻罢了。
晨曦在窗纸上打转,涂洒得一室明亮,师长月一觉睡得踏实。她悠然醒转,却让一臂压得转不过身来。
感到怀中人的细微颤动,柳复缠得更紧了,晨早的嗓音暗哑:「别动,让我再睡一会。」如是便顾自闭了眸。
故事到此已告完结,师长月不说下去,李穆贤也猜得大概,怕是惜得护花心,不得天作怜。师长月本身的恶疾复发,寿元将告用罄。
「阿贤,你不怕麽?我是个妖怪。」灵台恢复清明,分裂出来的蛇魅重回体内,师长月苦笑一声。如今,她更是将死之身,把一切倾盘而出也无有後顾之忧,终於能说出来了,全身放松的感觉真好。
李穆贤眨了眨眼,须臾间明白方才所见的白蛇是如何一回事。阳寿消耗殆尽,魂体开始互斥,待蛇魂离去,便余下原本师长月的灵魂回归体内。而她近月来拒绝与柳复同房甚或见面,应是不愿让他瞧见这一幕,伤害了他罢。
「怕?阿月,你相信我到过地府一遭,在忘川河畔看尽里里外外三千魂魄麽?」李穆贤咧开了笑容,多日来的愁绪因着她的笑容烟消云散。
闺阁苦闷,冷清寂寥,师长月把她当作挚友,方将如此故事说与她听。人世间何幸得此知己,真心相待。即便是妖怪,却比之在宫中勾心斗角、猜疑度日的人好上百倍。
「此话当真?若我下了地府,定当细问阎王,那以你我交情,我偷天换日的下场应不会太惨。」
此刻李穆贤亦说不得玩笑,脸容一滞,蓦地沉肃。一想师长月此话中端倪,她愕然地问:「你不打算再换宿主了麽?天下之大,总会有病重不治而了断残生的人呀,不该就此放弃!」
幽幽月光如水,师长月清冷的侧脸像镀上一层粼粼微光,眼眸凝了薄霜,流泻蒙蒙伤怀:「阿贤,我累了,不想再靠不断换皮囊的方式活下去。」
她抚着自己的脸,那曾经是沈漫雪的脸,却由她的魂魄如珍珠般串联一齐,爱了那一人,伤了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