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想她 — chapter2.森林入口 (5)

四周静谧,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里的气流绵延而细长,它在探测他的鼻息。

宿衍可以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可以掩住双耳,让自己不受外界干扰。

他可以迷惘一阵,然後假装自己是个什麽都不懂的人,无知便无罪。他可以躲在陈尹柔的房里,开始缅怀自己曾有的思绪,他开始假装在意,在意自己是孤独的。

这麽做,才像是他该有的人生。

宿衍悄悄的关上门,身上还残留着那房里的味道,潮湿,与执迷不悟。

陈尹柔的房间,曾是让宿衍防备於外的掩体,这里可以是防空洞,可以拥有各种气味。她的眼泪源自於她血液里的水分;她的味道源自於药罐。而她的香气,是为了遮掩住自己的味道,为了遮掩住生命逐渐的衰弱。

自从她走後,这间房的意义便不再相同,它再也无法确实的调配出保护色,它只剩狭窄的空间,头碰於顶,难以站立。

从那时候开始,这里只能让宿衍深陷於忏悔,让他认知错误。

於是他走出房门,他会开始假装不在意,不在意自己是孤独的。

这麽做,才像是他该有的人生。

另一头,冯丹瑜在加护病房观察了一晚後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叶力恒与叶信司这才离开医院。而冯想想杵在门外,看着冯丹瑜这幅模样久了,她并不好受。病房长廊有回音,这使她想起了宿衍离开的脚步声,沉重且漫长,不是那个人惯有的姿态。

医生走出病房,冯想想抬起头,盯着对方轻启的嘴唇。医生的嗓音低沉,有着安抚意味,冯想想这时才微微垂下肩膀。

「药物过量引起的中毒──」医生的话语在长廊环绕一圈,又进到她的耳朵里,「如果不是及时发现──酿成大事──」

冯想想双眼通红,她越过医生的肩膀,看见了头发微乱的宿允川,他的模样有些狼狈,领带已松,外套随意的搭在左肩,衬衫上有几颗钮扣已经散开。

「所幸,一般药房出售的大众药品毒性较低……」

冯想想冷眼看着宿允川,她移开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医生身上。

「必须观察六小时才决定是否可以出院,我们会後续追踪,这期间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

直到医生离开,冯想想也回到病房,并在宿允川面前将门关上。

冯想想无法保证自己能在宿允川面前保持镇定,因为他在身为一个长辈的同时,更是母亲的「情人」。

宿允川倚靠着墙,深深吸了口气,当他看见冯想想的眼神後,他便知道自己无法主动拉开那扇门。台湾的夏天炎热,尽管医院冰凉,可他还是渗出了一层热汗,从德国直达台北,十四个小时後他马不停蹄的回到这座城市。

他烦躁地听着腕上的表,它正随着脉搏发出声响,嘀嗒、嘀嗒──

嘀嗒──

嘀──

嗒。

宿衍推门,进入宿允川的书房,眼神冷漠的转了一圈,手里持着手机,他问道:「确定回来了?」

「是,今早抵达台北。」

「公司呢?」

「……没回公司。」

宿衍结束通话,他坐在宿允川的书房里,双手抵着额头思考,他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他离开房间,走向转角的仓库,在一排柜架下方藏着一个中型纸箱,仓库里一层不染,只有角落的纸箱积了一层灰,宿衍沉下眼,许久後才打开箱盖,印入眼帘的是一座布谷鸟钟,已经老旧了,但未腐朽。

他抱起沉重的钟,箱上的灰沿路缓缓掉落,他打开了陈尹柔的房门。

如果把钟放回原位,会不会这样就能回到原点……

宿衍杵在门前发愣,双臂彷佛感受不到重量,他沉默的抬起眼,双眼充血,看着挂在床尾的那幅画。

想起了这时才从德国赶回来的宿允川,终於忍无可忍,将布谷鸟钟摔向地面,顶端的针枞树轮廓应声断裂──

匡当!

陈尹柔的房里,久违的传出巨响。

「别这样,宿衍。以後当杜鹃鸟出来,你就来妈妈房里。」

「可是牠每小时就会出来一次。」

「是,所以宿衍要乖,每小时都要来我房间。做个乖孩子──」

宿衍看着布谷鸟钟,他用尽了全力,但布谷鸟钟耐摔,除了一开始断裂的细长针枞树,其余的没被伤到分毫。

循声赶来的管家怔怔的看着宿衍,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宿衍失态的模样,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间房就像净土,除了一星期一次的打扫,没有人敢私自进入这里。

「备车。」

直到宿衍低沉沙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管家才回过神。

「去医院。」

宿衍走出房门,他与管家擦肩而过,顷刻间,竟又恢复了平时冷淡的模样。

宿衍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的情感却在倒退,他就像一片荒芜沙漠,他的情绪被沙所覆盖。其实他也曾拥有一片小小绿洲,陈尹柔会在那处灌溉,水会渗入地下砂岩层,流向他的土地并形成水源。但渐渐的,陈尹柔却只能虚弱的浇水,最终,水里头有伤悲,绿洲也逐渐从他心中消失。

来到了医院,宿衍冷冷的看向宿允川,他的父亲有了胡渣,正仰头看着某处,彷佛在思念着某人。

这个画面让宿衍愤怒,他想起了冯想想的眼泪,他不明白她的眼泪为何会让自己如此动摇,而此刻,他看见了宿允川的深情,却只觉得恶心。

宿衍的胃部开始灼热,这是比往常还要更真实的情感,他从小就学会在父亲面前妥协,却也从未退缩过。他始终认为,母亲是他龟缩在空壳内的唯一理由,他只是一再的,试图巩固陈尹柔在自己记忆中的形象──妈妈是一名可悲的受害者。只有这麽做,他才能坚强,绝不向宿允川投降。

他走向前,停在宿允川身前,对方淡淡的看向他,不久後又移开视线。就如从前一样,一个空气做的儿子。

「回台湾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找情人?」

宿允川这时才有了反应,他怒视宿衍,双眼因为疲惫而布满了血丝:「你最好注意自己的言词。」

「你知道事情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吗?」宿衍站到宿允川身侧,两人的肩膀隔着适当的距离,「是因为我。」

宿允川眯起眼,父子阴騺的眼神几乎相同。

「因为我对她女儿做了不正当的施压。」

「你!」宿允川愤怒的低吼一声,他翻身抓住宿衍的衣领,粗暴的将他压制在墙上,宿衍後脑撞上泥墙,耳边嗡嗡作响。

他却笑道:「这是你教我的!应该要懂得利用我们特有的『勇气』,对阻碍自己的存在进行适当的处置。还记得妈养的那对小鹦吗?我只是把你做过的事情,落实在──」

「宿衍!」

宿允川抡起拳头,狠狠挥向他,宿衍受了一拳而跌落一旁。

他仰起脑袋,血液从嘴角流出,唇齿间布满了红色,他冷冷的看向宿允川:「爸,你还记得妈是哪天死的吗?」

在一阵紧绷的气流中,病房的门终於被打开,冯想想尝试冷眼看待,但周围似乎流转着宿衍血液的味道,这时医护人员也正好赶来制止。

冯想想道了歉,并保证不会再犯,对方才放心离开。她对宿衍说道:「这里是医院。」

宿允川见到冯想想,他迟疑的向前,直到冯想想一个跨步,她再次拦住了宿允川的视线,整个人挡在病房前。

「……你回去吧。」

「想想,我──」

「回去吧,已经没事了。」

「不,我必须亲眼确定她没事。」

冯想想看着宿允川不说话,直到宿衍起身,他抹去嘴角的血。

「伯父,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很唐突,但我还是要说。」冯想想垂下眼,「我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也不想多管闲事,但如果我妈当年真的是介入你们家庭的第三者,那就请你不要再来找她了,我不相信你会给她幸福。」

冯想想话音刚落,宿允川便眼神复杂地伫立在前,而身後的宿衍却突地扬起嘴角,低声的笑了出来。苍白的病房外,响起了嘲讽的笑声,一阵阵的,宛如齿轮松脱的钟。

宿衍讽刺却痛快的笑着,他一抹眼角,稍前沾上的血液在他眼角留下了红痕。

他看着父亲此刻的背影,还有冯想想坚定的眼神,他想起了遥远的那晚,宿允川难得出现在陈尹柔房里,他亲眼目睹,宿允川站在鸟笼前,毒死了陈尹柔的对小鹦。

只因为那对鸟太吵,打乱了宿允川的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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