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是被宿衍抱进保健室的。
叶信司若有所思地看着冯想想,她还没醒。从保健室转送到附近的医院,连吊了两瓶点滴,折腾了半天,等冯想想睁开双眼,时间也差不多被消耗完了。
她首先看见的是叶信司沉重的眉眼,他的眼神晦暗,而他们无声的对视。冯想想沉默许久,最後问道:「你在想什麽?」
叶信司抹了把脸,「你先说,你和宿衍是怎麽回事?」
他们的目光在无声的对峙着,最终虚弱的冯想想宣告战败,她说道:「他把纪录全寄到我家,」她苦笑,「我妈知道我在学校的惨况了。」
叶信司站了起来,他烦躁的压下差点蹦出口的粗话:「你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但我不想让他好过。阿司,他凭什麽站在高处?」冯想想低语:「我要拉他下来。」
叶信司观察着冯想想的神情,前阵子说要以眼还眼的这个女孩,此刻的心境又不太相同了。她和叶信司认识的每个人都一样,心绪层层叠叠,思绪也时近时远,她一样偶尔冲动、偶尔祸从口出,偶尔也会干点後悔事,但在叶信司的心里,冯想想还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在所有的平凡群体中,他所认同的就只有冯想想这个人,如果仅此一人,那这个人就会是最特别的。
叶信司暗自做了决定,他为冯想想盖好棉被。
「你先休息,这瓶打完就可以了。」
「你要去哪?」冯想想愣了一下,随即撑起身体,「阿司,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
「这不是你自己的事!」叶信司转过头,这是他第一次对冯想想发这麽大的脾气,「你忘了?我和他也有私怨。更何况我不可能放着你不管,如果真的把我当朋友……那就给我躺好、等着!」
冯想想怔怔的看着叶信司离去的背影,最後连「不想拖累你」都堵在心口, 因为他说了有私怨,更有不容忽视的坚决,那尽管她有千言万语,也全化为乌有了。
几日後,冯想想终於大病痊癒,她都不习惯自己病恹恹的样子,叶信司打量她一圈,发现她终於满血复活,连嘘寒问暖也免了。
他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冯想想,那是一张9K大小的牛皮信封,厚度大约三公分,看来里面装的资料不容小觑,冯想想迟疑了一会,直到叶信司将水喝完了,才在他的注视下拆开信封。
她看着资料,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脏开始剧烈鼓噪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情在胸口叫嚣,冯想想看向叶信司,对方则是给她一抹了然的得意笑容。
叶信司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的随身碟,说道:「这是举发用的海报。之前做报告的时候有在你电脑安装影印的程式吧?我爸晚点会在家,所以我们就趁你妈不在的时候──」
他搬起一箱A4纸,继续说道:「印到墨水耗尽为止!」
「遵命──」冯想想立刻插上随身碟,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随後却又顿了几秒,她迟疑的问:「这些你是怎麽弄来的?」
「……你知道我爸也在地下酒店工作吧?」叶信司耸耸肩,「我偷了他的工作证。」
冯想想没再多说什麽,只要确定叶信司不是透过不法管道就好,她知道叶信司并不喜欢提起他爸在地下酒店工作的事情。
叶力恒四十出头,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他和儿子不同,叶信司总是一副和社会有仇的样子,总爱大吼大叫,而叶力恒总是笑眯眯的,每次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就会加深。
叶力恒和冯丹瑜在同个地方工作,想当然也是十几年的工作夥伴。冯丹瑜从酒店红牌升职为女孩们的「负责人」,而叶力恒则从接送女孩们上班的司机,升职成了经纪人。
冯想想也隐约猜测到,叶力恒在宿家的产业下工作,或许就是造成叶信司与宿衍有私怨的其中原因,但就像叶信司不会逼问冯想想发生什麽事一样,她也不会主动问起。因为他们了解彼此,这种时候,无声就是最好的关心。
「明天我会晚点到学校,你就先想办法散布这些……你一个人可以吗?」
「当然──我可是会喷漆又破坏公物的杰出人物,只差杀人放火就能达标十恶不赦了。」冯想想苦笑,接着又装作不经意的问:「倒是你那麽闲,为什麽还会晚到?」
叶信司笑了,他早就看出冯想想在套话,於是他用手中空白的A4敲了敲冯想想的脑袋,低声说道:「做好你该做的,别担心我啦!」
◆◇◆◇
这是属於早晨的清爽与阳光,周遭的热度会随着时间而升高,昼夜节律也随着四季而交替长短,这时候的夜晚来得比较短暂,代表又是一个夏天。
冯想想回忆起去年夏天的自己,刚进高中的她就像个笨蛋,在学校里迷了路,到处都找不到叶信司的身影。她当时走到二楼走廊,走廊的中央处突出了大约十米的空间,在穿堂上方形成了一个挑高的半圆阳台,往前看可以眺望穿堂,另一边就能看见整片操场、司令台,还有彷佛延伸到天际的升旗台。
冯想想当时就站在那个地方,往下望去,便与站在穿堂中央的宿衍四目相交,冯想想当时还没见过他,於是下意识的避开目光,她左顾右盼,最终还是没找到叶信司。学校里有很多大楼,教学大楼、行政大楼、实习大楼等等,她甚至连教室在哪栋楼都不清楚,冯想想懊恼的扒着脑袋,接着又察觉到那股诡异的视线,宛如芒刺在背,冯想想狐疑的转过头,便看见刚才对视的那人依然站在穿堂中央,周围的人川流不息,只有他停在原地,他与那打量的目光不同,宿衍表情柔和,嘴角扬起了温柔的笑意。
「需要帮忙吗?」
那就是她与宿衍的第一次相遇,他的笑容与声音就那麽突如其来的闯入冯想想的生活,而那个瞬间,就是宿衍的第一个谎言。
当时的宿衍朝她走来,说可以带她去找教室。冯想想在放心之後,耳边尽是从操场上传来黏着草味的风声,还有旗子被风打着飘扬的声音,啪搭、啪搭──接着就是扑通、扑通──
从那开始,就是个谎言。
冯想想紧抓着书包,微小的回忆片段在脑海里纷飞着,书包里有着牛皮信封,还有占满整个空间的举发海报,书包沉重的不像话,连同冯想想的肩膀与步伐,她的心情浮躁,甚至有些兴奋。
经过司令台,早被销毁的那张混蛋窗帘彷佛还高挂在那,她踩上升旗台左侧的小阶梯,深吸口气,爬上了一层楼高的升旗台……
旗子依然飘扬着。
啪搭。
啪搭。
啪──叶信司沉默地看着宿家大门,灰沉的气息,宛如叶信司暗晦的眼睛。他钻进了宿家侧门,这里空间狭窄又隐身於暗处,所以鲜少有人经过,但叶信司对这熟门熟路,他一路压低脑袋,步伐沉重且缓慢,直到确定了四下无人,他才纵身跳进了被树木遮挡住的矮墙,他加快脚步,开始小跑了起来,暗藏在背袋的球棍在混乱中戳着他的腰侧、背椎……它在不断的提醒叶信司,已经到了可以打破那扇窗的时候了。
冯想想闭起眼,她在等着底下的人们聚集起来。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学生打着哈欠进入校门,经过操场的同学不免停驻,好奇的打量着站在高处闭目养神的冯想想。
她在心里想着,是从何开始,又是哪件事触发了她的地雷。
那晚冯丹瑜留下的菸蒂带给冯想想莫大的勇气,因为愤怒所衍生出的勇气是一念之间,也可能是日积月累,其中的其中,或许更包含着冯想想的不甘心。
不甘她曾经喜欢过的那双温柔笑眼……那个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背影、他杏色的制服背心,还有他的银色领夹,他是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曾经美好的学长,与幻想。
「我叫宿衍,你叫什麽名字?」
冯想想睁开双眼,拉开了书包拉链。
「我是二年级的学长。你读哪班?这里对新生来说有点复杂,」他说:「你跟着我走吧。」
她在心里想着,是从何开始,又是哪件事触发了她的地雷。
为什麽她所盼望的,最终总会破灭?例如家庭,例如父母,例如……他。
冯想想抽了一小叠海报,毫无预告的往下洒落,手中的动作一气呵成,而底下有熙攘,头顶上有旗帜,耳旁是风与纸张交替的声音,异常吵杂,却使冯想想激动的心脏开始平静。
原来这没什麽,没有想像中的紧张,也没有得逞的胜利感。
「想想,你跟着我走吧?」当时的他在冯想想面前挥挥手,让她回神。
这时,在一片喧闹声中,宿衍总算出现在这里。同学们看见海报内容时全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直到海报中的主角出现,他们纷纷为宿衍让出一条路。
宿衍缓慢的走向前,仰头看着冯想想。
从第一次相遇开始,时隔了近一年,冯想想终於再次站在高处,看着他。
同行的李琼与王正恺捡起地上的纸张,两人拧起眉,尤其是王正恺,身为主角之一的他立刻沉下脸。
冯想想让自己扬起嘴角,无论是外表上,还是心理上,她终於有了站在高处的实感。
她拿出信封里的相片,踮起脚尖,把照片往更高的方向洒落,她听见了刷啦──
还有自己的笑声。
叶信司站在大约16坪的落地窗前,这是宿衍的房间。漆黑的窗帘遮盖住里头的景象,中间有着十几公分的缝隙,光线从外头强挤进室内,叶信司举起球棒,使出他十几年来最大的力量与愤怒,他砸向窗口,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玻璃龟裂,最终成了碎片。
风扬起了宿衍房内的黑色窗帘,阳光倾泻,布满了原本阴暗、密不通风的房间。急促的警铃声在瞬间响起,震耳欲聋的──
冲击着他心里的裂缝。
宿衍看着漫天的照片与举发海报落下,上头全是宿衍与其他人出入地下酒店的照片,有未成年饮酒、吸菸,以及王正恺等人对女孩左拥右抱、打压服务员的画面,而宿衍却始终冷眼旁观、坐视不管。
宿衍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真相」,以及神气洋洋的冯想想,他随手抓起落在眼前的照片,里头的人全扭打成一团,而自己则无关紧要的站在一旁吞云吐雾。
不知道为什麽,他明白一直以来所塑造的形象将被抹灭,但他的某条神经却陡然松落,宿衍勾起嘴角,整个人竟痛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