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就是赤花吗?」
将我唤醒的是一抹我从未听过的温和嗓音。
「是你吧?赤花,醒一醒。」
听上去是男性,我试着撑开沉重的眼皮,下秒又因一下子不能适应外界光度而眯起,透过眼缝,我望见眼前一双穿着西装裤的腿。
我使力闭目又睁目,待视线聚焦了,才缓缓顺着那修长的双腿往上瞧,最後对上他的眼。
那双眼透出不羁的味道,下眼睑随着他咧嘴笑开的动作而弯出润顺的弧度。
高瘦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一手提着一只牛皮色的纸袋,一手放在绿色的垃圾箱边缘,箱体疑似就是被他推开的。
他笑咪咪地垂视着我。
「赤花,对吧?」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反射性吞咽唾沫。
「我是何岩,林简的朋友。」
他伸出一只手,而我盯着他向上摊平的手掌发怔。
何岩……和颜?
啊啊,原来是名字啊。兔子先生把我藏起来时交代的,原来是个名字。
名叫何岩的男人看上去约二十四、五,他见我没要跟他握手的意思也没恼怒,只慢慢收回手,仍然笑靥灿烂。
「林简要我过来确认你还活着,可见他还满关心你的。」
何岩如是说道。
瞧他那笑容满面的模样,不知怎地我想到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柴郡猫,微笑得不怀好意却又感觉不出致命的恶意,弯溜溜的眼睛在微光中淡淡发亮,带点兴起的神情似乎说明这人只是感到好玩。
半晌,他左右望了一眼,似是在确认周遭的安全程度,但脸上的慵懒怎麽也不像警戒之下该有的表情。
何岩低头瞅我的脸。
「我带你离开这里。」他说,接着弯腰搀扶着我手肘与肩头,协助蹲坐在墙边的我缓缓站起。
我直了直腰,扭扭发软的双脚後,退离何岩一步,环视起四周。
周围除了我和他之外没有其他人,我昏睡前,那两位声音粗哑的男子聊了会儿就相继远离,我会继续留在垃圾箱後头,只因为深信兔子先生会回来。
但他没有。
他没有来找被他藏在兔子洞里的爱丽丝,他在哪里?
「林简在哪里?」我顺而问出口。
何岩瞥了我一眼,勾起一侧嘴角笑了。
「在上班。」
「在哪里上班?」
「我有什麽理由告诉你呢?」
「因为我很关心他?」
「那不干我的事啊。」
不愧是柴郡猫。
柴郡猫何岩穿着一身黑色风衣,立起的领子让他看上去像从电影片场逃出来的吸血鬼男爵,他眯细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发出沉吟:
「嗯……果然不行。」
他喃喃自语,咕哝的同时由手上的纸袋抓出一件黑色帽T。
「这是林简的,穿上。」柴郡猫男爵说着,一把将帽T套上我的头。「林简说你一个穿着制服的女生出现在这种地方太显眼了,所以给我他放在公司的这件便服,叫我给你穿上。」
整张脸被盖在衣服内部的黑暗里,我双手拉着衣料找寻出口,最後才在头穿出衣领时重见光明。我深吸一口气,闻见由衣服散出的暖香。
古龙水融着薄薄的汗水味,林简的香。
我拉整身上的帽T,对我而言过大的size轻松盖住我全部的制服衬衫。柴郡猫又由纸袋里取出一顶黑色鸭舌帽给我戴上,帽围对我来说也是大了些,在我头上有些滑动。
「这也是林简的。」他说。「等一下带你出去的路上,你尽量用帽子遮住脸,以後才不会惹来麻烦。」
我点点头,将帽缘压的更低一些,并在鸭舌帽外盖上帽T的连身软帽当作固定。
而後柴郡猫领着我走过复杂交错的巷道,我注意到某些巷子里的阴影下蹲坐着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他们裸露的手臂上刺满蜷曲图样的刺青,脸的部分──
「不要去看。」柴郡猫在我耳边低语,一手搂住我的肩。
接到指示後,我立刻将目光由那些男女的脸上调开,随着柴郡猫平稳的步伐规律行走。
男男女女在我移开视线後又开始窃窃私语,隐约听见他们向彼此自我介绍,介绍着昵称、为何潦倒,过後他们谈论的内容让我忍不住心一凉。
关於快速筹钱的方法,抢劫,勒索,绑架,地下钱庄。
种种关键字钻入我厚重头发下的双耳,感到新鲜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寒意。
十岁以前模糊的记忆一下子清晰,我不由得咬牙。
深红色凝固的血花,歇斯底里的嘶泣,不再睁开的眼睛。
喉头一阵紧缩,我深呼吸,发现吸气的过程抑不住颤抖。
我并不想成为被禁锢於过去的人,但无可否认的仍然有些敏感,对於蹲踞於幽暗中的、计划着为钱伤人的男男女女,仍然感到恶心。
记得追兔子先生追到这种地方来时,这里尚未有这些人聚集,是不是慢慢集合起来的?
人与人集结起来,变作令人生畏的「人们」,不是短时间形成的吧。
为了判断,我望上天空。
天色明显比我躲在垃圾箱後方以前还要暗上许多,我下意识瞥了眼手上的表,下午六点零五分。
……原来也没过多久啊,放学到现在。
始终随柴郡猫前进的我心情沉重,垂视地面,污脏的柏油沾黏半湿不乾的槟榔渣,四周弥漫着菸酒交杂的气味,身上衣物飘出的兔子先生的香气相对削弱,我尽量集中精神闻出它淡淡融在空气中的味道,试图平复情绪。
终於闻出的那一秒,我想起兔子先生由衷替我担忧的模样。忧心忡忡的圆眼睛,揪在一起的眉间,紧绷的嘴角。
光是想着心口就一热,大病痊癒似的暖和与心安。
我爱死了。
想探索更多的他。如此的思想如滴入清水的墨,迅速染灰整杯水。
当柴郡猫带着我走出龙蛇混杂的暗巷,我望着巷外商店街热闹的景象,不禁回想在一间间商店与一群群行人之间穿梭的兔子先生。
兔子先生的背影,奔跑颤动的发尖,回头望过来时渲上阳光的、感到困扰的笑脸,以及──转过头去飞奔得更快的步伐。
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在跑,为了躲我,为了逃,为了不让我晓得一切我想晓得的,一切关於他的。
霎时之间,一股灰心的失落感在胃部漫开。
我一只手摸上腹部,试图揉散严重的空虚,却徒劳。
「好了,这里安全了。」柴郡猫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以赶羊的口吻对我说着:「快回家吧。」彷佛要羊自己滚回栅栏内。
仰头盯着他弯拱形状的眉目,我唇角一抿,心里躁动着想问出一切林简不让我晓得、却是我最想晓得的,一切关於林简的。
我张开嘴,听见自己的恳求。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