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顶着前卫乱发的小芝一开门便摆出想关门的脸，『给我个好理由，为什麽我又会在这个时间看到你？』
「干嘛这样，很受伤欸。好像很讨厌看到我一样。」无视她的皱眉，我擅自步入她的小套房。
『本来就很讨厌，尤其这个时间。』板着一张脸，她关起大门反锁。
「崔睦德一样去上班了对吧？」
『废话，不是跟你说过他只有周末会白天在家？』迈入厨房替我倒了杯柳橙汁，小芝於我身旁坐下，『要找他的话周末再来、小狐狸精。』
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果汁，我摇首。
「才不是要找他。」
听得她顿时一滞，『吭？』头歪下，模样俏皮。
「我只是……想单独跟你、聊一下。」没由来的感到些不好意思，我垂眸，望着手上玻璃杯冒出透色晶莹的水珠，接连滴落。
『干嘛啊你，要死不活的。』直着颈背她察觉异样，倾身对上我目光。
我只得无力地眯眸，笑一笑。
「没什麽。」嘴边扯出毫不由衷地弧度，我直指手上的果汁，「还记得上次一起喝柳橙汁是什麽时候吗？」
努了努嘴，小芝伸手搔搔後脑，沉吟了下傻笑，『不记得。』
瘪起嘴，我瞪眼小芝，还是笑了。
「是柳树哥生日前夕。」满脸无奈的我垂下双肩，「我要你来我家教我做蛋糕，记得吗？」
『喔对对、对对！』右手握拳的垂直垂下左掌心，小芝笑的像失忆老人突然想起回家的路。
「时间啊……咻一下就到现在了，好快。」仰首我灌口柳橙汁入喉，感受酸大於甜的口感於舌根两侧绽扎。
『对啊，』掌根托颊的小芝转转偏圆的眼，思考下又开口，『现在想想，变化也好大。』
「嗯？」
『想当初你还那麽迷恋我二哥。』小芝一抹邪恶的嘲笑，『明明没烹饪天份还硬要做生日蛋糕给他，像笨蛋一样哈。』
「哈屁。」
无视我的不满，她自顾自说道，『而且那时候你已经知道我二哥是同性恋了对不对？』
「对喇怎样，有意见？」我摆出一副想打架的架势，差点卷袖子。
『还好路维及时告白，不然你真的去变性怎麽办啊哈哈哈哈。』
「……你信不信我能让这杯柳橙汁瞬间空掉？」威胁意味浓厚，笑眯眼我作势泼她个一身果汁。
『哈……哈。』吞了吞唾沫，小芝以乾笑作为转移话题的开端，『不过到现在还是很好奇，你当时怎麽会选路维？我以为依你个性应该会坚持把二哥的性向导正，再去跟芸芊一较高下。』
芸芊。
柳树哥名义上的女友，实际上的贴心好友。
「芸芊她──和柳树哥结婚了吗？後来。」忍不住的，我答非所问。
『啊？』她听得一滞，半晌扭眉失笑，『早结了。』
「是喔……」
『欸干嘛啊，该不会还对我二哥念念不忘吧。』
闻言我不禁闷笑，「神经病。」
『你才有神经病，一连两天阻止我睡午觉，莫名其妙一整个。』手指推了我後脑杓一把，小芝随手捉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开电视。
望着萤幕闪烁，我喃喃呐呐，「只是觉得芸芊很了不起。」
『嗯？』一脸纳闷她动手将电视音量调小。
我耸肩笑笑，抢过遥控器替她将音量调回，起身步向厕所。
『你也很了不起啊。』突地，她开口。
你也很了不起啊。
「……」感到疑惑的我转身，恰巧与沙发上的她四目相接。
『在受这麽多伤之後还有勇气去爱一个人，已经很了不起了。』她说。
一时半刻我怔滞出神，接着哭，没头没脑的。
又哭。
从头至尾没问出口的──就算我还有勇气去爱一个人，可是说到底，谁才有勇气全心全意的爱我一个？
只爱我，一个。
见我泪眼婆娑，小芝暗叹口气、手指按压黑色遥控钮，关上电视朝我走来，『你很爱哭，真的。』一脸受不了的於我面前止步，她叉腰，压眉一笑。
「也才哭几次。」很是埋怨的我狡辩，随而向後踏退一步，「好了我要去上厕所……」
当我在讲屁话，小芝一把将尚未转身成功的我搂紧。
『你问他了吗？』附上我耳边，她问得悄声。
我仍处於倏然被抱住的惊吓。
似是察觉我的呆愣，她轻叹，重新问，『我问你昨天有没有问清楚勾手事件啊。』
「哦……没有。」
只记得昨夜光是听到他说我不如他学生我就气到把卧室反锁，害他只好没被子没枕头的睡客厅。
今早起床便发现他早早出门当他妈的万人迷老师了，客厅桌与深色地毯留下残余的牛奶渍以及、焦黄色面包屑。
张张报纸凌乱地散落於宝蓝色沙发，我不消一秒便能想像出路维昨夜是如何以游民之姿入睡。
『不是跟你说过有问题就要马上摊开来讲、立刻解决吗！』暴暴躁躁的小芝此时仍抱着我碎念，环抱我的双手有逐渐收紧的迹象。
深怕被她抱到骨折的我默默推开面前的空手道奇才。
「没办法啊……」我摆出一副委屈。
『什麽叫没办法！』
「就、没机会跟他讲啊……」
一脸不敢置信，她双眼瞪大的逼视着我，『你一连两天都有机会来找我诉这个苦，就没机会告诉一个跟你同床共枕的人？！』
「你真的很care我一连两天害你无法睡午觉对不对？」
『有一点，但那不是重点你少给我转移话题。』小芝忽地在我面前竖起食指害我以为她想戳瞎我。
「呃、那重点？」
见我惊愕地缩颈，她收回食指，压低音量，『重点是你太胆小了。』
「……」
『你以前明明很冲、很直接啊。』自顾着接下去，她瞅盯我双眼，『那时候的陈敏晶慢慢不见了，你自己有发现吗？』
「我──」
『我很想她。』打断了我，小芝咕哝，『很怀念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以前那个你。』
望进她眼底，我语塞。
『虽然以前我很怕你老是那样冷静又逞强到好像总有一天会突然崩溃的样子，』顿了一顿，她说，遗憾的说，『但自从你和路维搬到台北、三不五时哭哭啼啼的来找我，我反而觉得──就、很陌生。』
「……」
『从前的那个小晶变的好弱，脆弱的那种弱。』她抿直粉唇，游移着眼神又定定望住我，放轻语调，『我不是说脆弱不好，只是……』
蹙紧白净的眉间，小芝润泽地唇线弯起一弧苦笑，『只是我希望你开心。』咽口唾沫，她强调，『我说的是真心的开心，不是逞强出来的那种。』
「唔。」懊恼的搔抓颊面，我瘪下唇尾，「我跟他在一起也是有真正开心的时候……」
『你们交往前吧。』猫般的半眯双眼，小芝也许感到一股冷飕，缩着肩膀，拉紧身上睡袍。
「交往前？」
『对啊，交往前和交往後的一开始。我看的出来哦，你很开心、那时候。』头微偏，她斜眼瞅过我一瞥，『不过後来你们真的越吵越凶。』
听得我耸肩揪眉，摊摊手，「八字不合啊没办法。」
小芝压下眉梢，摇摇头，『根本没有合不合的问题，只有珍不珍惜。』
不理会我打算反驳的欲言又止，她接下去，『我觉得路维不是不够爱你，我相信他能把世界上的女生区分成两边，一边是你，一边是其他女生。』
「可是……」
『听着，他之所以让你觉得他来者不拒，只是因为他根本没把那些女生当一回事，所以也就不在乎她们的纠缠。相信我，你才是他的特别。』伸了个懒腰，小芝神情慵懒，『只是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你的特别。』
听得我讶然一怔，「什麽？」头前倾的我压低左眉。
『要是你认定他了、你觉得他是你对的人，那你们都交往这麽久了你早就该努力了。』露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小芝耸肩。
「不懂欸，努力什麽？」
『努力找到跟路维和平相处的方法啊。』斜睨着我，她半阖眼。
「什麽喇，方法我当然在找啊！都找几年了就找不到啊我有什麽办法。」
『心态问题。』最後，我听见她说。
──心态。
直至回了公寓，直至天色暗去我仍咀嚼小芝所说的、心态。
细胞一瞬间变的敏感，我盘腿坐上布满食物渣的毛质沙发，环顾与路维合租的小公寓。
所见之处是没一个地方整洁。
有些绝望，我叹口长气，微幅摇首。
不过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啊路维便将我整理好的地方全给弄得脏乱，好像我每天早上拼命打扫就是为了让他重新弄乱一样。
不下百次我反覆拜托他行行好、起码让我有点生活品质可言，但结果？
结果在外西装笔挺容光焕发的男人依然回家就变了个流浪汉。
又一次叹息，晃首的幅度渐增。
「不是只有我……心态有问题啊。」鼻子有些酸，鼻音浓重地喃喃自语，脑子一顿我眯起双眼，瑟缩於靠枕旁。
路维不当我一回事的部份只是刚好在小芝看不见的地方。
瘪住嘴尾我抱紧泛白的膝尖，迷迷糊糊直觉自己就要睡去，果真也睡了，醒来是一个多小时後的事，方睁眼便听见大门处的开锁声。
『我回来了。』温文地声线。
神智有些涣散，抬首我望向门口的路维。
盯着他熟练反锁的背影，嘴边我努力拉出一弧笑。
「回来啦。」例行式的我轻声说，顿句如棉花砸上手指的力道，轻得没有太多情感。
不晓得从什麽时候开始呢，路维踏入家门的首件事不再是上前亲吻我薄薄的眼皮，而是检视我尽责与否。
『怎麽没打扫？』一脸困惑，路维皱紧眉宇，模样像个大老板责怪自家菲佣一般，跩得可笑。
仰望他神情不满的侧脸，我想起小芝说过的──努力找到和路维和平相处的方法──於是压下怒火我朝他扬笑，甚至压低下颚、双眼圆睁地试图撒娇，「人家今天就觉得好累嘛──」
『好累？你又没在工作。』扭曲了嘴，路维瞥过我一眼便朝更衣室走去。
使劲憋下踹烂他屁眼的冲动，我深吸深吐几回，又扯出笑，朝更衣室扩声，「没有老公抱抱就变的好没精神欸。」
只见他打了个寒颤，随而镇静，迅地换上游民套装。
感到青筋跳动我唇齿发僵，脾气本来就暴躁，我差点要摔遥控器。
『拜托、恢复正常好吗。』抓了抓後脑，路维步至我面前，双手叉於腰侧，『如果你是想跟我道歉的话只要说个我们和好吧，就ok啦。』
「……」顿时反应不来，我傻住半晌。
『你不是後悔昨天跟我乱发脾气才说话这麽三八的？』
「什麽！你──」咬牙切齿，我承认我就快抓狂，「三！八？」
『呃。』似是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路维微缩肩膀，『那只是个比喻，我又不是真的那个意思……』
「不然什麽意思！」
『欸你不要又来了，无理取闹。』跟着也怒火中烧，路维扶住额角，接着厌烦至极的掉头离去。
我拧眉心慌，「喂、你要干嘛？」
『洗澡啊废话。』他头也不回，口气差的很。
而我不死心，存心要实行小芝说的──摊开来讲、立刻解决。
於是我由脏乱的沙发站起、拔腿跑向浴室，但没想到路维狠心的当着我面将鹅黄浴门甩上，甚至让我听见锁门声喀哒。
当场傻眼，我只得定格原地。
随而浴室传来淋浴的水声哗啦，门外我只听见自己泪水哗啦。
活像只挫败的狗。
筋骨脱力，摇摇晃晃我扶着墙，拐个弯步入更衣间，开了灯便朝纠结成团的衣服堆坐下。
我滞着双眼，盯住路维方才褪下的笔挺西装，墨黑色占满视线，直至哭得昏沉睡意将至才赫然被尖锐铃声吓得背脊抽直。
「吓死我。」低声咒骂，我拍了拍胸口顺顺气。
半晌四肢并用地爬至路维的西装裤，确认铃声由路维口袋的手机传来，我咬唇迟疑。
我知道自己不该疑心病作祟。
我知道。
我知道我们无数次因此闹翻。
我知道，都知道。
耳边塞满浴室回音下的水流声响，我到底还是做了偏差的决定。
颤着手指，我伸手由西装裤抓出路维的银白手机，按下检视讯息。
──老师，今天谢谢你哟！跟你约好的事情我不会忘记，绝对不会！老师要早点睡精神才会好喔～明天见！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