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連載】關於我們寫小說的理由 — 第三章 瑞米·吉爾斯的場合(4)

「你们没有做出什麽踰矩的事情吧。」马杜尔下班回家後,他打开房门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而那时的我双腿麻到连动都动不了,几乎是将整个人重量压在我身上的瑞米则以仆街的方式和我一起躺在地上睡着了。

「干,为什麽地上都是血,你们是不是把人抓到我家分屍了?」马杜尔一面碎碎念一面抓起湿纸巾开始擦地板,他这个人跟凯西一样总是把事情摆错重点:「睡午觉请不要摆出这麽容易引人误会的姿势好吗?」

我动了动唯一还能运作的右手臂,而刚好能拨到瑞米柔软的金发,就连马杜尔这麽大的声响都不能吵醒他,想必他应该是累坏了。

「你能让瑞米去床上休息吗?」我艰难地说。

马杜尔用担心的眼神扫过我这边,他用气音开口:「他还好吗?」

「不太行。」我诚实回答,同样用气音说:「下午发生了一些事。」

马杜尔沉默一会儿,接着他一边开口一边用手比出拿刀子在手腕划的姿势:「他在……?」

我皱起眉头:「我等等再跟你解释。」

随後,马杜尔便将瑞米以公主抱的姿势抬起来送到床上,我以後不应该小看送货员,这个动作几乎不花他一丝力气。又过了大概十分钟我才终於从麻痹状态中解除,我和马杜尔坐在沙发上,准备看着哪一方先提问题。

「我之前就知道他在割了。」马杜尔低声开口,他从冰箱里拿出柳橙汁给我,大概经过上回之後就不敢乱拿啤酒给我喝:「只是我不知道该怎麽提比较好。」

我握着冰冷的罐装柳橙汁,像个刚经历重大变故的小女孩等着接受心理谘商。我觉得内心开始如同狂风暴雨的大海翻搅,关於瑞米一切的资讯量太大了,我甚至不明白我为什麽方才能够如此冷静的安慰对方,而不是去设想他的处境有多糟糕。

「……我也有发现。」我小声的回应:「对了,贾克希。」

「什麽事?」

「……对於班森的死去,你会不会觉得,该怎麽说,他对你的人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对不对?不然你怎麽可能选择在这种时候找大家?」我不太清楚我要问的问题是什麽,更可能的是我根本没有能力好好把想法厘清说出口。马杜尔只是看着我一段时间,接着才开口。

「先别提班森吧,薇薇安。」他带着一种安慰的口吻说:「现在不适合谈这个。」

我愣了一下,接着想起了上回我们谈起班森,我是怎麽一边哭一边喝酒的乱讲一通,虽然这次没有酒,但我不保证我不会哭。我有点羞耻的撇开脸,说:「我呃……」

「……我觉得我们都还没准备好面对这件事,我不太想冒着你很难过的风险谈童年还有班森的问题。」马杜尔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很谢谢你,真的。」

「我知道。」我决定急急结束这个话题,马杜尔表现的异常成熟,这让我不习惯到几乎要背脊发麻起来:「……瑞米说,能够毫无留念的去死,让他很嫉妒。」

沉默主宰了片刻,我听见他出声:「……你也是吗?」

我还没开口,就听见门帘被用力地拉开,顶着一头乱发的瑞米有些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一脸迷茫的看着我们两个:「……抱歉,但我有错过什麽吗?薇薇?」

「怎麽了,你还好吗?手还会痛吗?」我希望能把注意力转回瑞米身上,这样就可以忽略马杜尔的问题。

「……我想不太起来刚刚发生什麽事,我有对你非礼吗?」瑞米眯起眼睛说。

「如果压在我身上算的话那就有了。」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瑞米比我高了许多,所以说话的时候必须一个人低头另一人抬头。我不禁有些埋怨起我的身高:「……要不要去吃东西?我们几个一起?」

「……好。」他露出怪异的笑容,丝毫没注意到从一开始他不停遮掩的自残伤痕已经露在外头,他的衬衫上沾满了血迹,被绷带缠住的手指仍然渗出了液体:「……我们走吧。」

「瑞米。」马杜尔叫了声:「那照片里的其实是你对吧?」

像是有什麽开关被开启,瑞米的眼神瞬间染上了光彩,他警戒般的拱起肩膀,好像随时都要一拳过去:「什麽?」

「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照片,苏琪跟你讲的那个。」马杜尔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向桌面,那里放置的是他影印下来的群组资料。他将瑞米的个人照抽出来,丢到我们面前:「那是你,对吧?」

我从未仔细看过瑞米的模样。那相片中的他才十八岁左右,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嘴角扬起了自信的弧度,另一手则拿着相机,拍下了连身镜中穿着粉色洋装的美丽身影,照片是模糊的,但他的金发和笑容仍旧清晰可辨。

「不是,那个,我说过那是我姐姐……」瑞米高声反驳道,他的声音在颤抖,像是我和马杜尔下一秒就会拿着猎枪抵着他似的:「听着,我们不要谈这个了……」

「你很美。」

马杜尔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气氛变得奇怪起来。我第一次看到瑞米露出不知道该不该微笑的表情,他好像想要说什麽,但随即涌上来的却是不晓得是羞耻还是羞赧的脸红,他像孩子般的以手掩住脸孔,接着便站到我後方。

「……咳,那个,瑞米。」马杜尔好像意识到他有点太越界,於是换了个语调继续说:「听着,我以前小时候有很多梦想,像是当太空人或者是西部牛仔什麽的……」

「可是你却跑去念文……」

「重点是!」马杜尔直接忽略我:「你的梦想是当个女孩子,这又不是不能实现,对吧?」

瑞米整个人僵硬住了,他紧捉着我的衣袖,用乾瘪且恐惧的声音问道:「……我现在就离开,别再说下去,拜托。」

我决定也要开口凑一脚:「嘿,不论你以前发生过什麽事,但我保证我们不会伤害你,你不用假装其实是自己女朋友很喜欢玩美女人,也不用装作对化妆品或者是言情小说很没兴趣的样子,我们……」

事情的结果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瑞米看着我的目光逐渐从害怕变成了一种悲愤的情绪,他松开我,然後说:「……别可怜我。薇薇,别这样。」

那一瞬间,我彷佛听见的是苏琪在说话。

「我知道我很奇怪,但你们不需要同情我,」瑞米一边说一边走向他的行李箱,他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成熟且冷静:「……我不应该过来的,班森明明就只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而已,为什麽你们将他奉为了某种圭臬?」

有种冲击感撞击着我的心灵,此时此刻的瑞米就是我十四岁所遇见的他,那个我终於想起来,说有在玩乐团,讲话带刺的少年/少女。

我想他应该跟苏琪谈过了,又或者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早就和马杜尔将一切讲明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麽?只是因为钱所以便决定向我们两个请求帮助吗?

请求帮助。对,他来这里……

「……我把班森奉为我的人生目标那又关你什麽事!」我必须说点什麽,必须厘清某些事情,那是我自十四岁起一直没办法去做的:「听着,刚刚那番话我是真心的,因为你他妈是我的朋友,而我也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他妈来这里就是需要我们的帮忙,结果现在一言不发的又打算走了,我就算打断你的手脚都要把你留下来,听见了吗,瑞斯米尔·吉尔斯小姐!」

那天晚上,我一边哭一边怒吼,而马杜尔只是愣愣的看着我和瑞米僵持着,连和事佬都不愿意做,真是废物。

但我想这应该是我想表达的,当初在见到苏琪时我什麽话都说不出口,但一直到把话讲出来才发现,我想得其实是多麽简单的事情。

我和瑞米的立场和在下午的那个时候相反过来,他温柔的抱住我,然後说对不起。

我依旧没有能够给予他的确切答覆,但我这次提起了班森,那个我一直唯恐不及却又贯穿我生命的话题。

至今我还是没弄懂班森在我人生里占的地位到底重要到什麽程度,但能够确定的是我必须好好把握我身边的人,绝对不能再发生和我十四岁一样的分离。

绝对不能。否则我承受不起。

———

我们似乎有通过电话,我记得我等在老式家机的面前,心脏跳得好快,当铃声响起的时候,我颤抖着拿起话筒。

我记得那时下起了雪,我尚未受那一次的伤,而是正在痊癒的途中。我记得我用手拨开窗帘,我说我的家这是一片雪白。

你呢,你的家呢?

话筒那一端沉默了下,接着传来声音。

我忘记他说了些什麽,我不应该忘记的。虽然只要想起我便会哭,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都得——

「早安。」当我睁开眼睛时,感觉到的是我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明明昨晚我好像是睡在客厅的沙发。

「……瑞米?」

我抬头看向那个把一头长发束成马尾的男人,他正靠在墙壁上,用那双温柔的蓝眼看着我:「昨晚真抱歉。」

「……我记得你昨晚道过歉了。」我小声的说。希望这可以让对方好过一点。

「啊,薇薇安,你醒来了?」马杜尔从房间的入口处探头进来:「你如果需要衣服的话,往衣柜找,我们等会要出门了。」

我有点搞不太清楚状况,也不晓得该不该针对我一直在穿男性好友的前女友衣服这件事吐槽。

「薇薇。」在马杜尔离开後,瑞米来到我旁边,他坐上床缘,轻声的开口:「……你还记得群组有通过电话这回事吗?」

我沉默了下,然後诚实的说:「……我记得,但我不知道我到底打给了谁、或者说是谁打给了我。」

瑞米只是看着我,他看起来有点落寞,我看见他的袖子被高高拉起,那满目疮痍的疤痕毫不掩饰的在我面前展开,我有股冲动想把他的衣袖拉下来,但我们仍旧只是对看着。

「……我有和班森谈过。」他小声的说:「我问他该怎麽样才能写好小说,该怎麽样才能创造出一个世界,让我能够不再关心为什麽只有姐姐能够穿裙子这回事。我记得他从容不迫的说就继续写吧,他妈的继续写吧。」

瑞米笑了起来,这次的笑更凄惨落魄,他看着我,那双蔚蓝如海的双瞳眨也不眨:「……他死了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我挺庆幸能遇到你们。」

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们一起出门逛街吧。」我想装作什麽是都没有发生,所以站起身来,准备照着马杜尔的指示拿衣服,所以我来到客厅:「……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呃——」

然後,我看见马杜尔拿着一件无袖纺纱连身裙,他看了下我,又看向也走出房间的瑞米,接着说:「你应该穿得下吧?」

「什……?」瑞米皱起眉头,但马杜尔直接把衣服塞到他手中,然後又把另外一件粉红色的宽袖上衣和牛仔裙拿给我。

「不是,我是说,你留着那麽多前女友的衣服做什麽啊!」我决定效法凯西斟酌在奇怪的点上面:「也太多了吧,你是每天都拿来吸那个味道吗?」

「我是在废物利用。」马杜尔根本回避我的问题,他哼了一口气,然後说:「她的尺寸应该和你合的起来,穿穿看吧。」

「我不是……」瑞米说到一半就止住了,他像个羞涩的少女一般看着那件衣服,整个人都微微发颤着:「……我不能穿这样出门。」

我原本正想说些什麽鼓励,但随即想起昨天瑞米的那番说词。我吞下要脱口而出的话。只是拉着他回到卧室,接着用力拉上门帘,这下整个空间只剩下我们两个。

「……那个,瑞米,我昨晚好像说出了什麽让你不舒服的话,所以如果你不想要这麽做,直接拒绝贾克希那个白痴就好了……」我压低声音说,可是对方发出一阵讪笑。

「没事,薇薇,没事的。我又不是没穿过裙子,只是没有穿出门过而已。」他眯眼说道。好像昨晚我们激烈的争论从未发生过似的:「……话说,我以为这些衣服是你的。」

「不,我不是他女朋友。」我义正言辞的说,但一直穿别人前女友的衣服也不晓得到底是能够怎样义正言辞:「那个,我说的话是真心的,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的确我是不知道你之前的经历,可是……」

瑞米没有回答我,他只是耸耸肩,然後说:「我今天就离开好了,这样就够了。」

我正准备开口挽留,但是对方却直接将身上的衬衫解开钮扣,在布料拉开时,我看见瑞米穿着小型号的运动型胸罩,包覆着他那如同少女初发育的乳房,他的腰很瘦,比我想像中还要纤细。光是脱下衣服的动作就美的像幅画。我觉得我脸红了,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体就像孩子般稚嫩,而是他真的就像个孩子,而我反倒成为了像是某种污秽似的物件。

我没查过荷尔蒙能让人发生什麽变化,但可以明白的是,他既脆弱又美丽。

我默不做声的看着他脱下宽松的棉裤,瑞米的双腿完美的不可思议,而他的下体被四角裤给覆盖住,那应该是雄性象徵的器官则一点也不清晰可见。我看着他将脚伸进连身裙里,好像踏进水面一样。雪纺纱布料互相摩擦,发出温柔的声响。我以为过了好久,但是似乎只有几秒钟的时间,瑞米便将裙子套好了,他背过身,说:「能麻烦拉链吗?」

伴随着沈默和拉链的声响,我吞了口口水,然後说:「你好美。」

「只有今天偷偷给你们看一下喔。」他笑道。

我原先以为就是这样了。瑞米与我们的故事就是这样结束了。我们谈了班森,续了旧,像大人般喝酒聊天玩桌游,然後又各自去过自己的生活。中间发生了一点点的不理解,但随後我们也就置之不理,因为从此之後我们的生命大概就不会有交集了。

「开什麽玩笑,」马杜尔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出门。」

「为什麽啊?」瑞米也很认真的反问回去:「你已经有薇薇安了不是吗?」

「那个,别把我扯进来。」我说。

现在我们陷入了某种僵局,一开始瑞米穿着裙子出来时,他坦然的说自己就是想成为女孩子,但因为没有钱所以只有在打荷尔蒙。变性手术的花费甚高,大概我一整年的薪水都抵不过去一半。我们问起了他手上的疤痕,但是被瑞米坚决的说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了给呼咙过去。

我们沈默的坐了一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最关键的事情发生了,苏琪打进了我的手机,而她借用了安洁丽娜的最新型号,所以我们终於在几个星期後第一次视讯。而瑞米则在手忙脚乱之中,以他那穿着纺纱裙的模样示人。苏琪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又或者是她察觉了只是根本没说出口,我比较倾向後者的推论。

我们小聊了下,就像四个人原本就是好朋友一样,而不是刚认识不久,而且彼此都不是对方所想像的那种模样。在网路上的我们每个人都光鲜亮丽,所拍摄的照片能够露出真心的笑容,而不是如同现今狼狈不堪。

我想瑞米和苏琪很像。

明明能够坦然地接受别人的温柔,却硬是要拒绝。该怎麽说,就是那种……不容易接过别人的爱,不容易接受的人。

「没为什麽,因为今天是难得的假日,我和薇薇安都没有工作,所以我们应该出去喝咖啡,聊聊天,做些成熟的人会做的事情。」马杜尔双手插着腰说。

「成熟的人才不会来我公司赌我!」我用气音抱怨。

瑞米将她的长发放了下来,她的手依旧包着绷带。我向马杜尔解释的时候的确略过了关於金钱的问题,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瑞米才稍稍对我们妥协了也说不定。

「……你们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瑞米彷佛自言自语的喃喃说道。

「……你难道不会觉得一个认为可以靠写小说赚钱的人白痴吗?」马杜尔反问:「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的答案也是。」

瑞米看起来像是想要说什麽,但她只是低着头,久久不发一语。

「……为什麽。」

她抓住我和马杜尔的手臂,然後又哽咽的开口:「……为什麽、你们可以对我这麽好?」

答案并不是因为班森。我是知道的。经过了苏琪之後,我能够明白我现在站在此处,不全是为了那个丢下我们先跑的混蛋。

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马杜尔,也是为了所有人。

「——你值得这些。」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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