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二节时,风声才传到一班。听说廖融融被请到学校,结果淋漓尽致展现了何为怪兽的家长气魄,凶恶地大闹一番。
八班有几个学生也被叫去约谈。冯随安没留第八节,直接和母亲坐车回家了,这件事,还是言喜不情不愿地告诉唱然的:「他说他先回去了。我可是告诉你了喔。」
说完扭头就走,自从上次在校外打架後,她们就没单独说话过。
所以唱然独自搭校车回冯家。
回家的路和平常一样,沿着平整柏油路面边的暗褐色砖阶往上爬,两旁都是矗立的高耸围墙,从栏杆中探出翠绿的树梢。虽说昏暗的天色下,只有她一个人用走的,偶尔几辆名贵的黑头车经过,但路灯明亮,整路都有架设严密的监视器,毫无治安阴影的疑虑。
走路回家,虽是这十年来习以为常的路,但当那天傍晚,唱然独自爬上斜坡时,她的胸口,却说不出的沉。
她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头,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麽。
是什麽呢?
「唱然美眉你回来啦!」
从大门踏入家中时,家里的帮佣全在大厅脸色凝重地聚在一起,看她回来了,立刻朝她奔过来,团团包围,神秘兮兮,「夫人和先生在书房里吵架了。」
这麽多年来,这对夫妻在家虽然互动冷淡,但好歹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她们把唱然拉到後面,悄声说:「应该是因为少爷的事。今天学校不是请夫人去学校,结果先生在公司听说了,超生气的。刚回家的时候,二话不说,打了少爷一巴掌,罚他到楼上佛堂跪着背家训,不准吃晚餐。」
另一个女佣握紧扫帚,大概是目睹现场,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夫人也抓狂了,举起大厅的花瓶往地上砸,霹雳啪啦地叫说『你敢打我儿子?』追着就往书房去。」
她指向大厅左侧拱门後的书房门口,「我们在商量什麽时候才能进去扫碎玻璃呢。希望别打起来,要是闹成豪门家暴,一定会上新闻。」
唱然安静地听着,往二楼瞥了一眼,「奶奶呢?」
「老夫人去礼佛。刚刚司机打电话回来,说和朋友去听崑曲,今天会比较晚。」
「这样啊。」唱然不太能想像冯叔叔打随安的样子,他对她总是特别和蔼。
在她印象里,随安只有很小的时候因为调皮被意思意思地罚过。她担心冯随安,快步跑上楼梯,「我先楼上看看。」
二楼的走廊上,静悄悄的。
唱然回房匆匆放好书包,便往佛堂那去。冯家是采对称设计,从两排楼梯汇聚上来後,中间是共用的起居室,往左会先经过随安的房间,再到冯夫妇的主卧室;唱然、看护的房间,和老太太的大卧房及走廊尽头的佛堂,则在起居室的右侧。老夫人去年动了膝盖的手术,走动不太方便,还特意在右边楼梯旁装了气动梭,方便长辈上下楼。
佛堂设在和室里,此刻纸门被紧紧闭上,空气中飘散着檀香的气味,刚靠近,就会被薰得头有些昏。少年刻意拉长的声音从堂里缓缓地渗了出来:「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
唱然的脚步,轻得没掀起半点声响。她犹豫地挪动脚步,悄悄拉开木门,轰隆隆一声,探进头往佛堂里瞧。
冯随安背对着她,侧躺在光洁的木地板上,身上还穿着制服。头枕着椅垫,肩膀细微地耸动着。唱然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跪爬着靠近他。他睡得很熟,手腕边放着他的手机,大概是事先录好的录音档,正用不小的音量播放着。
看着这样的他,梁唱然像松了口气似的笑了。
难得看他安静下来的睡脸。她喜欢看他睡着的样子,平常醒着的时候,那张嘴永远都叽哩呱啦个没完。但只有睡着时候的冯随安,会露出宛如孩子般纯真的脸。
她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张扬得光彩夺目,彷佛全世界都会站在他这边,她喜欢他不说话的时候,冷冷地,若有所思却很慵懒,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勇敢。
就连生气的时候,也很喜欢。因为他气的理由总是她,担心她,或是向她撒娇。
对於这样一个傻得可以的大男孩,她怎麽可能会永远无动於衷呢?她却没办法像冯随安一样坦率地承认。
唱然跪在随安旁边,躺在地板上的少年仍旧睡得浑然忘我。她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一旁的言家家训大声回荡在和室中。
「你喔。」
他的脸,软软滑滑的,很冰凉。
「不可以让自己受伤,奶奶会担心的。」
唱然抬头瞥见佛龛旁的老照片,听说是冯随安的爷爷。黑白相片里的男人有张严肃的脸,穿着配戴勳章的全黑西装。
她戳,「不要惹你爸生气。」
又戳,「不要让你妈难过。」
两个真心爱着他的人,在楼下正为了他而吵架。唱然心底深处,还是很羡慕这样的随安。他拥有一个真正属於他的家,和爱着他的家人。这些,都是她再也得不到的。
其实,她还有,想说却没说的话。
盯着膝边呼呼大睡的大傻瓜,女孩十分用力地皱起眉头,在好长好长的一声叹息後,她舔了舔乾涩的嘴唇,说得比刚才所说的所有话都还小声:「……今天,对不起啦。」
她知道今天觉得不见的是什麽了。
是他。
是冯随安的吵闹。原来这全部的一切,早已融入她日常的全部,让她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