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少年苏醒,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淡色系的床帘被放下,彷佛给少年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撑着身体坐起,顿时感到酸痛难当,又躺了回去。拉开衣襟一看,层层叠叠缠绕着的绷带,手臂上也被细心的包紮,皮肤还能感觉一丝丝薄荷清凉的触感,空气中散发着药膏的气味,闻起来十分舒畅,嗅起来温和的气味让他很安心。
缓缓扶着床缘坐上边,一点一滴回忆起睡着前发生的事,总觉得自己睡得很久,浑身酸痛让他感觉没休息似的。拉开床帘,偌大的客房中空无一人,见从门纸透入的光昏黄淡橘,猜想现在差不多已是百鸟归林时。圆桌上摆着一青花瓷盅,掀开瓷盖一看是碗黑褐色的药汤,上蒸凝结的水珠沿着盖弧滴落,摸起来半温不热正好入口,少年执起一旁的汤勺捞了捞,刹那激起了沉淀的药材香味。少年不疑有他的将药汤喝完,将床铺整理好,准备出房门向东道主提前告辞,正当他将被褥摺妥,一阵敲门声暂停了动作,只见门扉咿呀一声被推开,走进一名婢女,她手里提着一木制食盒,娇小的身形让婢女需要双手提着,见到少年清醒地站在面前,有些惊吓踉跄,少年一个箭步冲上去及时接住快跌倒的婢女,才避免一场灾难。
「少…少爷……,对不起、对不起!」
婢女颤抖着声音道歉着,赶紧把食盒放在桌上,低着头不敢看少年,双手不安的交扣在腹部,匆匆的交代了事项就要离开。然而少年却唤住了她:「小鹊姑娘,」
「是、是!少爷有何吩咐……」小鹊僵硬的回过身子,低头欠身等候差遣,不知为何瑟瑟发抖,少年见状,感到有些为难,沉默片刻後只道了句:「谢谢。」
「………千、千万别这麽说!是小鹊怠慢了,未能好好服侍少爷,是小鹊的错……」
「你没有错,毋须自责。」
「若非小鹊姑娘及时相助,贫道或许没能撑过昨晚。」
小鹊抬起头,汪汪大眼如望英雄般望着少年,眼眶泛红,双颊因紧张憋出红晕,她发现自己踰矩了,赶紧收回视线,坐立难安的搓着手,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别…别客气。」
「那个……身体,还好吗?」小鹊看着地面,轻声问着,深怕被旁人听见一般,又好似说给自己一人听的,并不期待有人回应。
「好些了,多谢关心。」少年简要道,乎想起甚麽,紧接着道:「贫道身上的伤,是小鹊姑娘换的吗?」
小鹊连忙摇头,道:「小鹊笨手笨脚,做不来这麽细心的动作,怕弄疼少爷。小鹊便协助大夫煎药,这种粗活,小鹊还可以的。」
「对了!少爷可有服药了?」提及煎药,小鹊忽然面露惊惶之色,因大夫交代,此帖活血化瘀药需每日照三餐服用,且勿冷服,否则效果不佳。小鹊想起她上次送来药汤是中午时刻,如今已申时,药汤应该冷掉了,急忙掀起盅盖查看。
「对不起!竟然让少爷喝冷掉的药汤……是小鹊疏忽!小鹊愿意领罚!」
「……没冷掉,小鹊姑娘请放心。」
少年汗颜,他得赶紧转移话题,否则这下没完没了:「小鹊姑娘还没用膳吧?若不嫌弃,是否一同用膳?」
小鹊惊讶得睁大双眼,双颊红得更不像话:「这、这个……不…不用了……」
「小鹊不饿,啊!小鹊打扰少爷用膳了,这就离开……」
「小鹊姑娘请留步,」少年再次挽留,「贫道平日粗茶淡饭,茹素多年,怕是留下荤食恐辜负东道主的好意。若旁人问起共进晚膳之事,贫道可圆其说,姑娘请放心。况且冤狱期间受小鹊姑娘照顾,贫道还未有机会答谢。问君可有意愿让贫道有所表示以是谢意?」
百般说服下,小鹊终於答应下来。他俩坐妥,由少年打开食盒将餐点摆放桌面,映入眼帘是尽是珍馐美馔,刹时香气四溢,飘香十里,所用食材皆稀珍高档,许多菜色是少年不曾见过的。
「请用,别客气。」少年将食盒里所备的一副碗筷递给小鹊,自己则用刚才盛装药汤的瓷盅用餐。一边为小鹊夹菜的同时,边问道:「小鹊姑娘平日伙食可好?」
望着一桌佳肴,又看了看手里那晚微温的白饭,小鹊轻声回答:「像我们这种人,能吃饱就十分满足了,哪敢计较甚麽好坏?」
曾在街头挨饿受冻过的她,即使是吃白米拌盐巴都觉得美味。更何况,眼前可有个比天下珍馐还秀色可餐的潘安啊。
「小鹊姑娘,何不动筷?」少年意识到小鹊盯着饭碗发呆,心想是否自己太强人所难,不免关心的问候,然而小鹊愣愣地抬起头,赶紧回复意识,夹了点青菜。
「少爷日後换奴家小鹊即可……」
「好的,小鹊,多吃点肉吧。」少年应诺,边夹了块鸡丁放到小鹊碗里,在筷子放开刹那,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发麻,少年顿感浑身力量被抽乾,右手发抖的连筷子都握不住,胃部翻腾不止令他险些作呕,连忙推着桌缘站起来要离开,然而双腿却不听使唤,顿觉一阵头重脚轻,眼下忽然乌云垄罩,只听见筷子叮叮当当碰撞滚落的声响,接着眼前一片黑暗。
*
「大夫,状况如何?」梁地主匆忙的赶来,只见大夫收回搭在少年脉门上的手指,温声到:「阳气偏虚,脉沉缓无力,神疲乏力,以致晕厥。」简要的做出诊断,大夫边说边将少年的被盖整理妥当。
「诸位请放心,公子只是太过疲劳,只要静养三天,服用含人参、附子、黄芪等补气汤药,将元气补足,则无大碍。」听完大夫的解释,这群围在床边的男男女女才舒了口气,尤其是当初妄口巴舌的管家。自从老爷对这外来客的态度大为反转後,成天提心吊胆深怕自己被革职,不用说还是他命人把少年打成重伤关进地牢,要是真的出了人命,除自己饭碗也不保,可能连整个家族都会遭殃。会闹得这麽人心惶惶还多亏了松翊随口胡诌的辩解,说甚麽这位少年是天师道下山修习的道长,姑且不提示哪个教派的,光是得罪咒术之人,一个爆气就能咒他三年大旱五年严寒,要是真不巧把人家徒弟弄死了,把整座村整得水深火热拉着陪葬那还得了。别小看迷信这种东西,宗教本无罪,迷信终害人。朴实的村民靠天吃饭,宁可信其有也不敢随便得罪,一个鬼新娘就闹得人心惶惶,何况是个修符的道士。
大夫取来一张纸,写了几味药材,徐徐道:「每日持续服用这帖药方,除照三餐服用,平时也可煎作茶饮,然而此药方热饮最佳,需一人在旁监控火侯,不知是否有专人得以负责?」
「小鹊愿意!」
大夫话音刚落,小鹊立刻站了出来,自告奋勇道:「虽然小鹊愚钝,才疏学浅,可是无论多艰难小鹊都愿意学习!请老爷让小鹊为少爷煎药,恳请大夫不吝倾囊相授!」小鹊说完,挺直的腰杆深深一鞠躬,没有得到许可就不起来似的,态度如此坚定。围观者无不对小鹊此番刚毅的态度大感惊奇,尤其是众婢女们看在眼里评在心里,平时懦弱生怯的她从来不曾这般有主见,总是因为莫名的自卑和对人的生疏躲在人群之中,任人差遣使唤,言听计从,叫她往东绝不敢往西。
「甚好,甚好!」大夫一见有人愿意担任,并对於这般主动大为赞许。因煎药过程烦琐细碎,通常需要耗费许多时间,并熟记每一味药材的炮炼次序,且期间人不可离开,需随时监控火侯,并搅拌药液使之能均匀地煎出药汁,往往不是令人喜欢的工作,若没有足够的耐心,药材不是煎坏了就是还不够入味。即使知道此技无法速成,小鹊仍不显一丝退缩。
既然要随时煎药给少年服用,也等於是要成为少年的贴身婢女了。管家本还顾虑刚作满三个月的小丫头会服侍不周,要换另一个较资深的婢女来做,然而在小鹊的极力争取下,梁地主倒是准许了。
在小鹊的悉心照料下,少年恢复得很快。除了煎药以外,连少年的三餐都精心调制,甚麽药膳汤底粥、十全面线糊、当归什锦粥、麻油炖白菜,宵夜再来碗安神熟地酸枣仁粥,照这模式继续补下去少年的轻功可能飞不起来了。
「少爷,用膳了。」才刚烦恼完自己的身材,看似温柔实则残酷的呼唤声再次抽动着他的理智线,小鹊端来一摆着一大一小两个盅的托盘放在圆桌上,亲切的招呼正在书案上提笔练字的少年。
「小鹊这次向厨大娘请教了翡翠白玉粥,另外还备了桂圆莲子汤。少爷感紧趁热吃了吧!」小鹊端下较大的浅绿色盅皿,打开盅盖,蔬菜的香气扑鼻而来,房里顿时弥漫着田园的气味,一看料理,竟以翠绿色的菠菜泥勾芡,在雪白的粥面上拉出一幅太极图腾。不曾想过吃个饭也能如此艺术,少年一时看呆了眼,这翡翠太极做工精致,丝毫不因运送过程有所毁坏,真叫人左瞧右看无论哪个角度都难以下手,这完美的平衡就是不忍心破坏。见少年迟迟未有动作,小鹊开始显得有些焦急,担心着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亵渎了少年心中神圣的那枚记号。
犹豫了一会儿,少年选择从白部开始吃。初尝一口,鲜甜立刻在舌尖炸开,如雪花般细致的米粥均匀混合着滑嫩的豆腐花,入口即化,再尝翡翠,不油不腻,被一层透明的胶体包裹,长了脚似的光滑,嗓子眼上下一滚动便滑入喉底。那是从未尝过得奇妙滋味。
「少爷,可和您胃口?」
少年点点头,举止优雅的一匙一匙送入口中,即使美食当前仍不失仪态,不急不躁,细嚼慢咽的用完晚膳。
「多谢款待。」少年将桌面收拾好,一不小心看得入迷的小鹊这才惊醒,准备要将餐盘收回伙房。临行前,少年看见小鹊喜上眉梢的表情,眼尾微弯,嘴角上扬,看起来十分满足,只是一碗粥被吃光就足以让她这麽开心,不由得有所感触。
「小鹊姑娘如此贤淑,能娶你为妻之人想必三生有幸吧!」
小鹊一听,先是愣了一下,忽然耳根子发烫,脸蛋瞬间红成了桃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胡…胡、胡说甚麽?少爷别笑小鹊了,不好吃就直说,小鹊又不会生气!」她好像有些恼羞成怒,不知她正值花季的脑筋是怎麽运转的,竟把一袭褒奖解读成反讽,双双顿时都下不了台阶,小鹊更是不擅长处理这种尴尬,端着托盘就要离开。少年一番出自肺腑的感言搞砸了局面也颇懊恼,可来不及澄清点甚麽,小鹊已经夺门而出。
小鹊一走,少年立刻查觉有道视线直盯着自己,迅速转身察看,但偌大的客房空无一人,倒是窗外一棵两层楼高的凤凰木抓住了他的目光,红艳怒放的凤凰花使整棵树有如巨大的火炬,晚风袭来,窸窣之间,金如稻谷的落叶高速的旋转飘落,那抹视线已悄然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