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高耸建筑物,已然入夜有段时分。
黯淡苍穹探寻不出任何鲜明的色彩勾勒,仅是沉郁如战地肃杀过後特有的遍地死寂,本就微弱的群星辉芒在非净的空气分子中扰动折反、最终放弃跨越多重阻碍洒落於夜晚每一角落、放弃为大地、为谁与谁、为任何人事物照亮那些将逐渐凝化为死水的惨淡心灵。
神宫寺莲缓慢依循不久前才踏过的路径前行,心底估算着这一日究竟有多麽漫长,自最初午时从沉睡梦乡醒返开始、复到此刻这真正较属他身体惯性记忆中的活跃时分,不过短短数小时流逝,却觉如梦。
好似这零琐的数小时间所带给他的冲击远比过去半年多来的自省与沉潜皆更胜一筹,终究他在珍重的、不愿放手的事情之前,无法安定漠然地保有自己,或说……此刻他神宫寺莲是以着全盘理解并接受的方式,抉择出能让现下的他不再痛苦的道路。
已无法顾及这将会伤害到谁了。
──若连自己都无法保有,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吧。
在此之前,他率先和乔治通过电话,说明自己今夜将会留宿於ST☆RISH的住宿居所。本想轻松顺着午时的话题向下发展,大抵和乔治扯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以用来掩盖此刻自己情绪的不安定。可当电话甫播通,对方却连让他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仅是以他自幼便熟稔不已的沉稳嗓音说道,少爷,做您想做的事情、走您欲走的道路,即便有着您不确定的对错之分。
那样便好。
不是麽?少爷。他道。
我是支持您的。
尔後神宫寺莲仅是应了声作为略嫌短促的回应,其余那些本应出口的话语此刻悉数阻塞於喉头,全失了发声的可能。
直到再次推开房门,再次将那人的身影收入眼帘之刻,神宫寺莲才从方才因乔治那近乎於家人溺爱的语句而动荡的情绪中回复。取而代之的,是这花费一整个独自复寂寥午後与夜晚沉潜所得出的结论。
颀长深影伫立於门口,一如先前那般。
并未率先启唇,他想看看、默不作声地等待对方在他再次归来後,所给予他的第一句问候,该会是什麽样子的呢……哪怕这让他心心念念的霄蓝身影将会因後续可能发生、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厌恶他至深恶痛绝,他也认了,亦将认的彻底复心死。
若非得以着这样的方式才能真正得到眼前这不容侵犯的凛傲存在,哪怕会将彼此皆伤得深狠,他也是该去做的,是不?
──是吧。
於是神宫寺莲等待着,等待圣川真斗自他专注埋首填写的乐谱中抬起目光,察觉到他的存在、开口朝他丢出问候、接纳他进入他的视野中。等待着、对方将不再是以一个旧友身分地,允许他神宫寺莲介入任何一件与圣川真斗相关的多变漩涡里无法轻易脱身。
而他将会甘愿如此。
然而对方却宛如毫无关注到房门开启的些微声响,毫不在意洒落前方的光影因多了抹身影驻足而与之前不复相同。一切仍然谧静如常,悠然平静的室内惟有他振笔疾书的纸笔摩擦声响,偶尔伴随他的思考琢磨而稍作停顿。
宛如他的到来静悄如猫到了极致,已无法让对方动摇或意识到。
这念头甫诞生便着实让那早已疲倦的俊美面容冰冷如竖毛的兽,神宫寺莲紧抿薄唇,漂亮的霄蓝双眸暗凝,俐落精致的下颚此刻因些微不悦而更加紧绷。
……啊啊、我认输就是了。
如这般沉默数秒,尔後像是全然放弃般再次向前跨出一步,亦特意加深了踩击地面的力道。然而这次、这举动却完美达到预期效果,对方全身倏地颤了一下,随後将手中黑笔完妥搁置於一旁,这才抬眸望向他,以那过於清澈漠然的美丽瞳孔。
「……抱歉。」首先打破沉默,圣川真斗优美的嗓音轻且淡,先是为午时的事情作出补救,在当时那句话脱口而出过後,瞧见神宫寺莲那失常的反应与消失於自己面前的身影时,他随即发现那句话语的份量有些过头有些过重地,恐怕是伤及眼前这男人了。
即便常人无法从神宫寺莲那始终笑意不减的神情中看出任何端倪,他便是有办法听出对方语气的转变与眸神间的情绪化换。
而此刻伫立於自己面前的神宫寺莲,纵使仍是任凭恣意的狂狷重回周身、仍是保持一贯带点玩味的笑容,於他而言却皆无法掩盖那般哀恸到教人难过的氛围哪。
──发生了什麽?
这样於心中盘算几巡,面容却不动声色。圣川真斗先是瞥了眼左侧白墙上头的挂钟,在知晓时间的推移的早晚後稍作停顿,这才继续道,「公司这麽快就让你回来了?不再休息久一些?」
闻言,神宫寺莲仅是淡然笑开,不着痕迹地避开话题,「今晚能住这麽?」
然後故作轻松地以白皙手指打理微卷的发末,滑顺触感自指尖神经处传递至大脑,於是他想起从前偶尔触碰到对方那漂亮过头的湛蓝发丝时,触感是比他更好上千百万倍的柔软。
「……本来就有给你的床位和空间,不用太在意我。」迟疑了会才答道,最後圣川真斗再补上了一句宛如是对自己低喃似、声音如蚊蚋的细语,却清晰地传入神宫寺莲耳里。
──当然我也会竭力不干涉你的空间。
「哦?干涉我?你是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听见此语,神宫寺莲倏地怒火中烧,尖锐话语自喉头低压而出,霄蓝色美丽双眸此刻紧锁着圣川真斗,抿起本以苍白的下唇。
本打算故作轻松的态度顷刻间再次被对方的冷漠态度给打碎,他只觉得心底涌出的愤怒无法遏止,而更多无以讲清的空怆,他不会描述。更无力描述了。
凝着骤然愠怒的神宫寺莲,圣川真斗黯下双眸,似是此刻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话语,才让这男人露出如此悲伤的神情,尔後他轻语,「我们双方……都不要再如此逼紧自己了吧。」
「过往便是过往,现在的我们并没有……那麽熟稔了,不是麽?」湛蓝身影续道,却未将头抬起,更看不见神宫寺莲此刻的表情。
不去直视,便不再有任何事情将继续崩毁了吧。
然後不再等待神宫寺莲的答覆,圣川真斗将目光空洞地流转於桌面下叠覆的双手,便这样结束吧。就这样了。
他淡道:「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孩子了,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不要勉强自己去迎合对方,给予对方最安全限度的空间才是最沉稳的相处模式,不是麽?」
「好不容易ST☆RISH已经稳定而确实的成长发展,不要再因为私人因素而影响到其他人了。」
语毕,他抬首欲以坚定的眸神对上神宫寺莲的目光,却发觉对方仅是维持原来的姿势伫立於前方,面容平静得过份。没有想像中的痛彻心扉、没有想像中的悲伤抑郁,更没有他以为自己提到半年前他离去的原因之时,对方会勃然大怒的反应。
神宫寺莲只是站在那、站在那恍若未曾移动步履的石像,神色空洞深邃地朝他抛来目光。
偌大空间内气氛凝滞如死水,涸寂如蛰伏的兽正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地猛然跃出,一口品嚐甜美的鲜血。蛰伏着,宛若谁先脆弱得不堪一击,谁便先阵亡於另一人腹中。
直到此刻,圣川真斗才真正察觉乔治曾和他说过的那句话,确确实实是事实啊。
──谎言之花盛绽绝美,伤得却从来不仅是矛头指涉,而是将对方推入深渊的自己。但,他也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呢。
望向神宫寺莲,圣川真斗选择沉默等待对方将如何回应自己的那稍嫌狠绝的话语,却忽地发现,神宫寺莲抿起的苍白下唇隐然渗血,而唇边力道却未见松缓迹象。
正欲开口,却又发觉此刻的自己不再拥有那样的身分,只得退却压下血液中奔腾的冲动,亦是在同时,对方似是唤回理智,瞳孔里重新注满生气,随而他扯开笑容,霄蓝虹膜写尽无谓。
「你不觉得,这样太过残忍了麽。圣川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