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乞巧
童年时期住的公寓,面南的客厅窗户外是一排行道树。枝叶在天花板筛出斑驳光点,只要追捕它们,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眼睛发酸之际,便能沉沉睡去。
大梦般仲夏白昼的记忆里,是没有父母的。每一年的七夕,不同於拜公妈气派的大桌,阿公阿嬷总会在窗边摆起药柜子充作矮祭坛,在上头摆上相对小份的三牲、香甜瓜果、甜食、针线,唤我和妹妹跪在几前。「七月七织女生辰,是女孩子的节日,要乖乖、淑女,才能得人疼。」阿嬷将点燃的线香递给我俩,得毕恭毕敬,随着阿公的祷词点头拜拜:「请织女娘娘保庇阮宝贝姊妹花,生乎水水、乖巧温顺,手艺灵巧,心思剔透……」恍惚之际,青烟袅袅,像是女子风姿绰约的摇曳倩影。「祈求伊平安快乐地大汉。」这时阿嬷会将香换作针线,要求我们穿线,若顺利穿过便代表乞得了巧。她总是会打趣地说:「啊恁细汉人总是眼睛利的。」
说也奇怪,几年间,七夕当日总下起和着阳光的绵绵细雨,阿公说,织女和牛郎只有今天能相见,雨是他们的泪。每当想起这段往事,鼻尖仍然萦绕台北溽暑的黏腻湿气与线香刺鼻的烟熏味道。
长大後发现即将哭泣时,鼻头也是那样酸酸辣辣的。
二、浮巧
曾经和友人穿着价格低廉、聚酯纤维经纬细密构织成的短洋装,赶赴附近聚会场所数次,却不曾发现它的存在──一幢隐身在城市闹区却浮华得令人晕眩的建筑。
「唉呦,要盖出这样的建筑感觉不是随随便便几百个万能解决的事唷。」主任市侩的眼打量着建筑,嘴角带着专属既得利益者式的嘲讽,如他以往用同样的表情端看我脸上的妆容:「身为你的导师,我想提醒你才大三,妆这麽浓做什麽?把青春还给我们好吗?」胃总是一阵翻搅,血液里汩汩窜动温良恭俭战胜对立的叛逆,敦促我回覆他一个歪嘴的微笑:既然是我的青春,干嘛要还给你?
等待电铃答覆的这段时间里,一行念设计的人贪看着这幢色彩低调、四五层楼高的铁灰色建筑,剖面砖砌成的曲面形外墙、上嵌同等圆周的曲面玻璃,直抵挑高。现代主义的色彩,加乘後现代的弧形趣味,好贵。
女主人戏剧性地从房里打开需要扫描指纹的玻璃大门。「主任,欢迎欢迎!一听说您要加入这个团队,大家都好振奋呢!」她大眼睁睁,不符比例、硬生生占掉脸面三分之一的额头浑圆白净,像一只法斗犬。修得极为精巧的柳叶慈眉,频繁地纠结、舒开、再纠结、再舒开,也像一尊过於白净、肥嫩、叨叨絮絮的观音像:「喔唷我可不晓得今天阵仗如此庞大呢主任你可要帮我介绍介绍这几位年轻人看起来这麽优秀整齐唷拖鞋没准备这麽多双喔真是不好意思被楼上的穿走了。」
女主人手上剩下最後一双拖鞋。她的大圆眼打转於我和学姊之间,配戴着洛可可式戒身镶嵌黑宝石的肥手指,饶富兴味地敲击免洗纸拖鞋的塑胶套。拟订好了演绎贵妇的台词,好泼洒身分地位给予的雍容与刻薄,她道:「最後一双拖鞋,应该给?」一种虚情假意的遗憾语气。我说:「先给学姊穿吧。」
大观园里,令我认为最奢侈难得的,居然是区区一双纸拖鞋。
三、娟巧
有时候会想起皮肤黝黑、憨厚老实的国小同学阿科与巧笑倩兮的班花,就像忽然想起七夕的祭拜。
对於班上美其名「爱心妈妈」,实则不放心学校教育的直升机型母亲们来说,别人家绘画比赛常得奖的小孩,就像奶茶里面必然有珍珠一般理所应当地认为:画画厉害,劳作也会很厉害吧。於是那天,身为美展常胜军,却做不出童玩的我,成为了班上的新闻。
那童玩是一种响板,在彩绘完数十个边角圆滑、色泽温润正方形木块後,必须捆绕缎带、黏贴白胶成形。黏贴的方式会以五个步骤为一个循环,但我总搞不清楚要在哪个步骤停损、往返。老师、爱心妈妈数次的逡巡范围跳过了「很会画画」的我,课堂来到尾声,同学们举起作品啪啦啪啦地甩玩起来。
桌上依然散落着先前被自己画得花花绿绿的木块和紫色缎带,焦虑地尝试终於引来了阿科母亲的注意。非常慈爱表情不掩惊诧,她问道:「我以为你做好了?」鼻头顿时热辣,愤怒油然而生,大人总是喜欢说「我以为」。她指导着,却拿不愿意理会的我没辙,派出儿子阿科来到桌前。
阿科很喜欢我,全班都知道,但我一直很讨厌他。他没有问我为什麽不会,只是安静地坐下来,观看捆绑的方式。错了,他拿起丝带另一端,做一次示范。他笑得尴尬,带着一种讨好和深怕我自尊受伤的小心翼翼,反而使我矜持崩解,气急败坏地哭了出来:居然被喜欢我的家伙瞧不起了。模糊视线中,木块上的艳丽色彩看起来很刺眼。
「哦,原来她不会做美劳。其实这很简单呀,你就做得比她快。」班花的妈妈坐在小朋友专用的木椅上,帮女儿重新梳头。并没有意会到母亲丢出的对话,班花正和朋友玩在一块,目光明灿、笑靥如花。
四、讨巧
初读设计的高职时期,尚未理解其必须解决问题的核心价值,总是本末倒置地先产出图形,再搜肠刮肚地汲取政治正确的人文主义精随──无外乎自由平等博爱──堆砌华丽词藻,赋予设计理念,画龙点睛,成就灵魂。如果灵魂存在。
仗恃着从小到大培养的绘画功底和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公主病本能,受到老师的专宠、同学的崇拜。好友曾经说过:「未来二十年内,如果在国际设计杂志里看见你的名字,也不会觉得讶异。」
可我总带着一种莫以名状的心虚,焦虑着无从透彻设计本质,却继续以贸易商的眼光为其实质量才七、八分的商品,颁发漂亮籍贯、混充高级舶来品,投机取巧。
想我流着奸商父亲的血,拥有个人魅力、充满冒险精神、能透析市场需求,遇不适当投资即刻切割,冷血果决。很快的,发现对母亲撒娇是没有用的,对母亲讨厌的、自称爱心妈妈的女人们撒娇也没用,对她们教出来的女儿撒娇更没用;但对阿科有用,对慈父般的美术老师有用,对市侩的主任有用,对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孩同样有用。
画上精巧的妆容,迎合对方喜好投以正确的话题,自然的注视与微笑间添加充满荷尔蒙的提示──以才智与手腕换来一次次若有似无的爱与疼宠,在一张张陌生的双人床间游走,眼眶酸呛时,只能转过头去让或许藏污纳垢的被单吸附泪水。啊,又不慎做了一次赔本生意啊。
「如果你勾引男人的能力可以转化为政治手段,你应该是很有政绩的统治者。」好友如是调侃。
「你忘记了政客不用有政绩,只要以精致的社群媒体操作能力,打造良好的品牌形象、拥有一群死忠脑粉,就可以骗得饭碗、尸位素餐了。」我们抓着冰凉的啤酒瓶对碰大笑。
後来我很少哭了,除却忆起阿公阿嬷的虔诚祝祷──从未被实践却被深深期许的真善美。租屋处天花板反射街道移动轿车的光点,再也没有绿意。彷佛空乏年岁所需的占星般,充满洞见又迂阔的谕示:看见了吗?满街跑的,熟悉行销学的鬼神们。
五、碰巧
瑞自十八岁开始便任教於与战後婴儿潮正面交锋的教育前线──如今校史已逾百十年的国民小学。巅峰时期,一班可达七、八十位学生,班导师必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会弹钢琴也要能带体操。矮小但身材曼妙的瑞穿着宽大保守的成套体育服,在操场上为躁动不安的小毛头们示范伸展操。我们能想像她柳眉倒竖、桀骜不驯的神采,即使她根本还没开始发脾气。
如此骄傲且充满生命力的她,也许不曾想过自己总有一天将垂垂老矣,会抱着孙女儿略为嫉妒地说:「你好命、生得巧,没经历过战争饿肚子,等你大了之後,世界就更好了。」她更不会知道,孙女儿长成了她开始教书的年纪,不仅不知道世界好了没有,还悻悻然发现,花几个小时排队买来的甜甜圈,竟不如小时夜市花三枚铜板就能脆在齿间的糖葫芦。
成长於物产丰饶、营养过盛、资讯丰富多彩的时代,却苦於脸面扁平,无差别、无特色、无过去、无来处。带着似是而非的复古偏执症,在时光洪流里饥渴打捞已经被稀释过的血脉。我亲爱的八年级生们。
念书城市巷弄里,开起一家家古着店,顾名思义贩卖自各地蒐集而来,历史久远、不再生产的古董衣料品。喜欢亲近老东西的瘾犯了,顾不得抵抗其挂怀旧羊头卖资产主义狗肉的阴谋,能泡在狭窄的坪数里一下午,幻想手中沾染了咖啡渍、织法繁复的衣饰,曾经是谁已然失落的日常,穿越虫洞、飘洋过海,被轻柔地抚摸,最後轻巧地躺进我的衣柜。
瑞大部分的衣服到哪里去了呢?那墨绿色旧衣回收箱,也许是通往绵亘宇宙的入口。在那里,灵魂得以旋舞。
她离开後,我保有一台金属边缘锈蚀的莱卡底片机和一尾黑底白水玉落地裤。曾经,她随手按下快门、曝光最後一张底片,刚好捕捉到她那放学後还要在街上卖糖果贴补家用的学生闪避的腿胫,模糊、细瘦、坚毅且不容置疑。照片最後得到镇上摄影比赛的大奖。
彼时还有人迷信照相灵魂会被夺走,想是如此,小男孩尽可能躲避她各种形式的侵略,无论是知识的灌输还是镜头的窥探。
近几年的七夕不落雨,亦或是新城市向来日日春晴,我没法确定。偶尔穿着瑞的岁月,奔赴自由活动的摄影课堂,是思念的方式。
幽暗的棚子里,快门、闪灯声响此起彼落。我没什麽好扞卫,不扭捏、不躲避,蜻蜓点水、游荡漂泊,客串同学们的画面。偶然的影像总有真诚的可遇,修图软体无用武之地的不可求。确认电子萤幕里的自己充满瑕疵与残缺後,我安适地继续往长大的路上走去,不再乞讨,不再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