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当天夜里,多莉发起了高烧。
手举起烛台,夏毅然来到女生寝室时,温瑞莎正好在替多莉换上毛巾。她见到伊恩,扬起浅笑,问:「来看你姊姊啦?」
「嗯,她还好吗?」夏毅然问,走到床侧看望他这个双胞胎姊姊。
「看样子,应该是能康复。」
温瑞莎虽有愧疚与慌张,觉得是自己将多莉带去狂欢节,才害得多莉生病。但她仍是面不改色,说着自己也不晓得的未来。扭头,捂嘴咳嗽,她说道:「你先回去,这里有我们照顾就好了,还要给多莉换衣服呢。」
「……嗯。」夏毅然流露悲色,注视那位病倒卧床,发出微弱呻吟的女孩。
就在方才,乌鸦乘信来过。
黄葛蕾操控的不祥之鸟,伫立於孤儿院的围墙,鸟爪陷入荆棘,无知无觉地开口说道。
「喂!A套餐。」
草草振翅两下,乌鸦啄起羽翼里的蝨子,「有新结果。先恭喜你哟,终於是不用再扮作小鬼头了。」
「这倒是没什麽,」夏毅然拨开後院松树的树皮,枝干被尖石胡乱划伤,似是已经等待多时,神色淡然,心有郁气难解,话语间不经意吁出长气:「是什麽结果?」
黄葛蕾从来不在乎游戏人物的死活,笑吟吟的道:「你应该也知道,患者的精神域受到范法官的干扰,数据有检测出精神波动。先前也不是没有医生下过判断,在患者昏迷以後就是因为波长干扰,导致身体无法配合意识苏醒。」
夏毅然颔首:「嗯,这个我晓得。」
「详细结果是为机密,我已经往上汇报权限重新判定,等你清醒以後在做验证。」黄葛蕾似乎并不是很用心操控乌鸦,险些就让这只无辜禽鸟飞走:「简而言之吧,已经确认患者意识稳定,不过目的不一致,显然患者更乐意躺在病床上,这个要怎麽解决我就不晓得了--前头的电击复苏实在没有成效。」
意识稳定?
夏毅然卷着舌尖琢磨一会儿,眯起眼,知晓这话里面有两个问题。
一,是有人给他下绊子,使得他无权阅览完整证据。
二,则是范先生果然没有精神域损伤。
是的,果然。
过去夏毅然与范先生相处,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遮掩的想法,尽管性情相较同龄孩子沉冷,但是该怎麽活就怎麽活,并不因为自己身为在场唯一的目击人而有所收敛。否则,诸如脱谷机云云,哪个不是要用到大脑记忆绘制的?不可能单凭浅意识,就能在同一时期创造多样化的发明,这其中必然有显着的逻辑体系在背後作祟。
夏毅然抛下树皮,随意拍去手掌尘泥:「所以,提前剧情是为了确认刺激源反应?」
黄葛蕾在屏幕前耸肩:「差不多吧,数据还没有收集完全,我想知道剧情会怎麽样影响患者的情绪,要是能与精神波相关就好了。」
「精神波?」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现阶段你还没签字,你得等醒来才能获悉新线索。」
夏毅然沉吟半响,又问:「能问你一个问题麽?」
「什麽?」
「剧情上没有标注的疫病,是指?」
黄葛蕾分神拆开棒棒糖的糖纸包装,对於夏毅然问话的动机,她不置可否,从不认为这些游戏人物能有什麽好重视的,趁着她控制的乌鸦尚未展翅,一声娇俏软语从尖喙中倾吐而出。
「鼠疫,黑死病,你想怎麽叫都可以。」黄葛蕾说道。
夏毅然微微一怔,顷刻间是呐呐不得言。
黄葛蕾最烦这种悲天悯人的伪善,看不惯夏毅然反应,她百无聊赖地说道:「反正吧,大概再过个两三天,你也就能从梦中醒来,到那时候你什麽也都忘了,又有什麽好折腾的?算了,晚点见呀。」
她上帝视角倒是说得轻松,徒留夏毅然待在原地,呆看乌鸦飞去枝桠。昔日温文尔雅,偏生受到沉郁情节影响,眉间晕染开愁情,思绪万般,最後化为一声苦笑,「还是不大能习惯这种审讯方式啊。」
在基层混迹两年,辗转到公诉部门偶遇贵人,除此之外无特殊功绩,更罕能遇见像范先生一样,要求具有精神域研究士学位资格的检察官、运用全息舱,同时还得将审讯与治疗并行的嫌疑犯。
他实在是没什麽经验。
丛野间攀爬於石上的黑蚁,望风而来,於树皮周遭群集,贪恋残留汁液。
待到夏毅然最後回屋探望多莉,从寝室出来时,穿过长廊,发现爱德华眉头紧蹙,坐在木椅上垂头丧气。
「你怎麽在这?」夏毅然奇怪。过去因为害怕浪费蜡烛,加上夜晚看不清位置,爱德华从不再晚上行动。
爱德华神色古怪,抿了抿唇,说道:「刚才,本昕先生来过。」
夏毅然歪头:「他回来了?我好像没看见他。」
「好像是,本昕先生也知道了,之前不幸蒙主宠召的女人,」爱德华浏海留长些许,已经快盖过眼镜框:「他说她是染上瘟疫,打算要将我们隔离在这栋房子,不过会有人派食物过来,要我们不用担心。」
爱德华说出『那女人』时,语气像是被哽住一般的停顿住。事件发生时,他离得稍微远了些,并不清楚真实情况,但有温瑞莎姊姊在,他多少还是理解到一系列的事情经过,不外乎是伊恩与多莉的亲生母亲感染瘟疫。尽管爱德华不懂,为什麽负责处理的人会是刚待在村子不久的本昕先生,但反正,这些麻烦也轮不到九岁的爱德华头上,他只要听大人指挥就是了。
夏毅然也有些不解,主要是不明白,为何范先生始终都在配合进行所谓的『接触治疗』,而从没有想过避让。
难道纯粹是出於对生命的热爱?
夏毅然问:「本昕先生在哪?他怎麽告诉你这些的。」
「不是本人告诉我的,」爱德华往长廊看一眼;「是阿贝把我喊醒,说是尽量别靠近温瑞莎姊姊他们,不过,这应该也没什麽用了,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那辆牛车上,要传染早就应该被传染了。」
「哦。」夏毅然坐到爱德华身侧,难得像个乖孩子,不吵不闹。
他正在沉思,觉得范先生没可能会顺着他们几人的意。尤其是在知道瘟疫以後,谁还跑来劝慰具有高风险群的病毒带原者的?
恐怕,想要蒐罗数据资料,还得想其他的办法。
夏毅然搜索枯肠,暂且让脑筋也跟着枯竭,越发觉得这任务难做,只叹最後能不违背本心就好。
正沉吟思索,爱德华僵着手臂,轻轻搭在伊恩的肩上。
爱德华语气很不自然:「多莉她怎麽样了?」
「还在睡。」夏毅然说完,专注於理清思绪,不自觉又回到若有所思的状态。
客厅寂静地传不出一根针的声音,只依稀有月光璀璨在彩绘玻璃的幽光,投射地上几缕锦簇色斑,爱德华想起当时瓦伦丁修女去世的晚上,他们所有人都聚在大厅,为修女祈祷祝福。当然,这与今天相差还是很大的,至少,窗外蟋蟀唧唧声还未被哭声压抑过去。
「……会好起来的,」爱德华沉默许久,突然说道一句:「大家只要努力,生活就会越变越好。」
於黑夜中,没人能见夏毅然的表情如何变换,直过半响,他才出言应声。
「当然,有温瑞莎姊姊在呢。」
这是一句没有用的安慰.甚至连熨贴人心都做不到。
然而夏毅然却没想到,现实中存在的离奇,竟也能比游戏内的听天由命来得诡谲。
就在次日一早,熹光起伏山峦,任天空掀起半白的鱼肚子,晴朗少云,添亮了孤儿院内水渍陈年的玻璃窗。上头镂刻披着薄纱的圣母,厚眼睑,脸宽和,温柔似是朝众生轻轻一瞥,怀中襁褓是圣子年幼的模样,张开小小的手,朝那光芒挥去。
正与圣母画相对的,是孤儿院内的感染者如数增多。温瑞莎、凯特昨日就已经有所迹象,爱德华也因身体孱弱,难以抵抗,陆续都有低烧、咳嗽等症状,女孩们几乎快要丧失行动能力。
多莉的病况尤为严重。
夏毅然早起,与阿贝到大厅开门,横竖屋子半边都是病人,他也懒得在去关门,更不怕小偷偷东西。
抽去门闩,吱呀推开门扉,蓝天绿茵尽数落入眼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伫立屋檐下,似是寻常的躲着太阳,一手拖着竹筐子,另一手握拳轻咳。留意到屋外动静,那清棱棱的眼望进厅内,恬淡地朝夏毅然小幅度点头,权且作为招呼。
「本昕先生?」夏毅然迟疑地问。
「嗯。」
他似乎并不觉得出现在这里有甚麽好奇怪的。
夏毅然蹙眉,心中违和感越发严重,只装作一无所知,他问:「为什麽来的是你?」
「……也被传染了。」
「哈?」
范冰卿歛眸,「我也感染了瘟疫。」
夏毅然从嫌疑人脸上找不出一丝说谎的线索,更觉得怪异,很难以理解对方的意图,又到底是因为怎麽样的理由,才会令人使劲往最危险的地方跳?
夏毅然正欲开口问话,那边厢就决意要声先夺人。
范冰卿视野扫向挠着头傻笑的阿贝,问:「不请我进去?」
阿贝愣了愣,手指指自己鼻尖,嘿嘿懵懂的乐呵着。
阿贝可不像夏毅然这样,会主动分析当前境况,早也已经认定本昕先生是好人。自从瓦伦丁修女去很远的地方以後,阿贝心中第一顺位是温瑞莎,第二顺位,原先是爱德华,後来因为有更聪明的人出现,位次就给本昕先生顶上了。
阿贝毫无戒备地笑道:「快、快进啊。」
夏毅然目光逡巡在两人之间,说道:「这里其实不太适合养病。」
但在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所想,是困惑,也是狐疑,直觉范冰卿并非是由於感染而来。更後悔当时粗心,竟然是忘了询问黄博士,是否嫌疑人知晓精神域疗程,又有多少可能是检方伪装的身份早已曝光。
夏毅然不经意回想起初识不久,范冰卿无缘无故说道一句『我骗了你』,恐怕,他的伪装确实是被揭穿了。只是不知道,现下嫌疑人这样的举动,究竟是前来自首,抑或是想节外生枝。
「你是来救多莉的吗?」夏毅然突兀地问道。
范冰卿步伐一滞。
他低头望去,与那白发男孩对上目光,那孩子总有一双清澈琉璃眼,熠熠生辉,隐约倒映出他自己的轮廓,令范冰卿不禁哑然失笑。
范冰卿笑眼睫影,似弦月银钩:「嗯。」
他有意体恤,遂用净白、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亚麻白柔软鬈曲的孩子发上。
「总会有办法的。」范冰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