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辭 — 第十八章

那天夜里,万庭澜怎麽也睡不着,即使躺在叶寄鸿怀里,他哄了她许久,她仍旧睡不着。

她乾脆起身,走到窗前,呆呆地望着那一轮圆月。

叶寄鸿跟着她下床,走到了她身後,没有打扰她。

院子里突然喧闹了起来。

叶寄鸿望着万庭澜,等她的动作。

他们的卧室门被人敲响,佣人们报告这那已经预测到的不幸消息。

卧室里的两个人都保持着起初的动作,没有变化。

良久,久到连佣人都放弃了敲门。

他们走了。

又是一室安静。

从反光的窗子里,叶寄鸿看见两行泪从她那睁着大大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终於是没有忍住,他走上前,心疼地抱住了她。

她被抱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心中那根紧绷着的弦也断了。

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怎麽办,我不敢去看他……」

叶寄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眼角的泪也终於是滴了下来。

天空上那轮明月被云层遮挡,光芒黯淡了下来。

在这一天,普普通通的一天,不知道有多少出生,不知道有多少人逝去。

唯一知道的,曾经在广州城叱咤风云、德高望重的老人,悄无声息地去了。

……

葬礼没有邀请多少人,万庭澜说:「父亲其实不喜欢热闹。」

但很多人还是来了。

陈炯明也派人捎来了挽联。

来的很多人都曾经接受过万老的救济,来的很多商人都曾经被万老扶持。

「他虽是商人,却担得起‘义薄云天’四个字。」

说话的是姜伯伯,这是他这麽多年,仅有的几次,站在大家面前,站在日光之下。

送走了万老,两个年轻人便将姜老先生送回家。

还是那条青石板,不过今日天晴,石板路上没有水渍。

「我不姓姜。」他突然道。

身後的两个年轻人都愣了愣。

他道:「我原本姓周,在上海被奸人所害,受了重伤,被人扔进了黄浦江。」

叶寄鸿、万庭澜面面相觑,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段历史。

「那时,老万正好经过,便派人去江里救下了我。我早年经商曾经在广州置办了一些家财,便跟着他一同来了广州。」

叶寄鸿看着微微偏头的将老角色,总觉得这个角度似乎很像一个人。

一开始到美国的那段困难时期,他就是靠着对那人的憎恨,坚持了下来。

那个人碰巧也姓周。

「姜老可认识周行错?」

姜老一愣。

那种他曾经见过的愤怒与憎恨重新出现在了姜老身上,叶寄鸿还没有得到答案,就已经知晓了答案。

果然,姜老回答:「认识,他就是那罪魁祸首。」

万庭澜被姜老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阴寒之气吓了一跳,不自主地靠近叶寄鸿,以寻求安全感。

叶寄鸿握紧了万庭澜的手,让她知道他在。

姜老又道:「他不仅是我的仇人,还是我的儿子。」

他身後的两人又是一惊,万庭澜甚至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双唇。

「怎麽?很惊讶?父子相残的事,没有想到真的能见到吧。」姜老用自嘲的口吻说。

叶寄鸿和万庭澜对视一眼,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是合适。

好在姜老很快就换了话题。

「我天井里的东西什麽时候取走?」姜老问。

当时,叶寄鸿并没有将全部金子取出,只是将其中一部分兑换成现钞,随身携带送去了北伐军中。姜老家里,自然还剩一大部分。

叶寄鸿苦笑道:「寄鸿现已不在孙先生底下做事。」

姜老点头,「我听说了,孙文虽然有些不足的地方,但比北洋那批贪腐的要好很多。他攻广州城,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办法,你应该理解才是。」

叶寄鸿点头,「是理解,但我没有办法忘记,没有办法跨过自己心里那道坎。」

万庭澜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扰。

「那你日後不打算继续参加革命了?」姜老问。

万庭澜也好奇地望向他。

叶寄鸿道:「是想,但是没有必要。现在的革命,不能算作革命,准确来说,是争权夺利罢了。寄鸿出不出现,都是没有问题的。」

「你倒是知足。」

叶寄鸿看向万庭澜,他的心态经由那次与老爷子的对话,已经调整了不少,现在是真的懂知足常乐,平淡是福了,不用像以前那样催眠自己。

他对着万庭澜笑得很温柔,一如初见。

万庭澜看出来他笑容的不一样,那是她熟悉的,却许久未见的乾净笑容。

她也笑了,眼睛里含着水光。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姜老门前,姜老打开门,转身对叶寄鸿说:「我这天井里的东西既然给了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若是不参加北伐,便拿这些东西去做点其他利民的事,顺便,帮我做件事。」

「拿着钱,找人直接做了周行错。」

他老了,周围没有这样的可以接这样活的人,也不知道再去哪里找这些为了钱什麽都干的亡命之徒,本来把希望放在了孙文北伐,希望他们一举攻入上海,拿周行错来祭旗。

而现在,孙文迟迟没有动静,叶寄鸿也不再在孙文底下做事,他又少了一条报仇的路子。

他不想在等了。

所有让他报复的机会都像是他在等老天开眼,一道雷劈死他的概率一样小。

既然上苍不给他机会,那他就制造机会。

……

归程的路上,沉默了许久的叶寄鸿终於开口,「我若是答应姜老,你会不会怪我?」

万庭澜收回观察车船外形形色色的眼,转而看着他,睫毛眨了眨,「圆圆姐很重要吧。」

叶寄鸿不想瞒她,「是。」

其实他以前也想过这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法子,但那时一则一穷二白、两袖清风,出不起这个买凶杀人的价;再者,他当时还是参领,需要顾全大局,听命於人,周行错领导沪军,这步棋他不能走错……是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圆圆姐对他的恩情,他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回报了。

如今却让他有了一个机会。

万庭澜笑着说:「既然这样,那我为什麽要怪你?」

「若出事的是我亲近的人,我也会这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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