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迟来,相府荼蘼至今才谢了一半,秋菊簇簇一团一团都尚不曾开,相府里花草衰微的光景比之盛夏时,明显更凄寂几分。
朝廷里事情也愈加繁琐,先前董卓提拔的一帮世族之後,如今通通起兵造反,汇集成十八路兵马、以袁本初为首,聚於汜水关前,前些时候才让董卓拨了大批人马前去。
这次各处地方文武诸侯的反动,让董卓相当心寒,张邈、韩馥和孔伷等人,无一不是当年董卓入京後提拔的一批新秀。
他明白,自己一个军武起家,大半辈子兵马倥偬的武人若要抓实朝堂,肯定那些个世族大家出身的名门之後、或是地方闻名的军阀绝不可能轻易赞同,为着声名、为着拉拢,他释出善意,将权力下放给与他素昧平生的官员们,这杯羹,自己的亲信可以说是连肉屑都分食不到。
如今回头再看,此举是妇人之仁,给董卓自个儿添堵,那些人不但不感激、不一块儿替董卓稳定朝政,反而恩将仇报,兴兵欲行杀伐,断他董家功绩、毁汉室社稷大业。
既如今自己搬的大石砸上了脚,他董卓素来爱恨分明,不可能不还以颜色,幸好并凉兵士骁勇,且与自己共同打拼的革命情感一直支撑着全局,董卓用兵遣将上,不至逊色那些急於瓜分天下之利的各路诸侯。
且不说外头的,雒阳城里与那群虎狼之辈沆瀣一气的,如今还妥妥安坐在她太后的凤座上呢。
再提到聚拢在关外的各方兵马,这几日吕布等人正狐疑怎麽撤兵撤的顺利无比、对岸没人来叩关,原来是因十八路诸侯正内哄着彼此批斗,无暇分身。
这不,营中众人眼下又是一言不合扯着寒酸臭帐,盟主袁绍正急的脑仁生疼呢……
汜水关外几十里,遍插诸侯军旗,各军与各军之间被摆好了阵式,大帐坐落於诸阵中央,外围围绕着一圈一圈的小帐,内设公堂,这儿是盟主袁绍寻常与各方军阀议事之地。
那日刘关张兄弟三人携手击退吕布後,群雄已在此庆了月余的功。
可享乐到尽头,总有福星不担待的时候,因着连日来纵酒放歌,粮草用之无度,已逾告罄。
韩馥和广发檄文的桥瑁原是这场会盟里最强力的後援,凭藉领地邻近的优势,以後勤运粮支持着伐董之战。
如今群雄每日饮宴,看在两人眼里就是不解气儿,自己个儿原先攒下来的粮无私给了众人,原是想求个征战胜果,拔除董贼平天下,奈何一帮子盟友成日里只欲寻欢不欲出兵,再多的粮草总会有吃完的一天。
尤以桥瑁最不满於现状,嚷嚷着不再发粮,就让联合军在此坐吃山空,啥事都甭干了。
「桥瑁,当初是你起的头要伐董,大夥儿兴兵响应,现下你说停就停,这儿离你领地最近,你不支援,难不成要我十八方人马饿死在这儿吗?还是你将大夥儿当三岁小儿那般好耍?!」听完桥瑁愤慨的宣示,刘岱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便起身说道,语气中尽是责难,觉着大夥们都被这个东郡太守戏耍了去。
桥瑁不甘示弱,朗声斥责刘岱:「竖子!个个都是懦夫!关内已大半月没有动静,联合军中竟无半人胆敢出兵进击!整日在此喝酒作乐!老夫的粮草不是运来给你们糟蹋的!」此话骂着刘岱,实也是指着在场众人鼻头狠狠骂去。
桥瑁本是礼义人,素来温厚,以仁义自持。对於复兴大汉国本的事,每每是当仁不让。口出如此激愤之言,可见其心中对於联军的失望有多深。
刘岱不是个好折辱的,挨骂了背後脊子骨挺了起来,他破口嚷了回去道:「竖子?哼!也不看看半月前进攻时是谁扛了贼吕布那口画戟?!王匡大人都不曾出声,哪里轮到你这场外休憩的老不死发话!」
话头被刘岱一拨顺去了河内太守王匡那儿,王匡听了此话,心里遂生起了不平之鸣、脸色相当难看。
当时在汜水关前,王匡被吕布杀去许多部将,可他并未因此一失利而丧志,屡败屡战,先是屯兵河内、再派泰山兵屯河阳津。
不想後头董卓使了伎俩,派出疑兵,一副要由平阴渡河、暗地里派遣精兵从小平北面渡河的方式,成功绕过王匡兵马,从後方突袭,在津北大破王匡,死者甚多。
也因此战出师不利,他赶紧带着残存的兵士们回到联军大营中休养生息。
桥瑁再要分辩,就见盟主袁绍出面说话了。
「好了好了,既然十八镇诸侯聚兵於此,就不分你的我的,伤在谁身上都是伤在咱联军的骨子里」袁绍此时出面试图打打圆场,欲按下两人难以遏止的怒气。
果然袁绍分量重些,一开口便让二人无语,他瞧瞧场面大态,拍了拍桥瑁肩头继而劝慰道:「桥公辛苦,本将感激於心,可桥公再看,韩大人尚未放弃,也请桥公再多担待」话完,众人皆看往袁绍身後的韩馥。
韩馥不做声,对於袁绍所言不置可否、并不表态。
袁绍捻着髭须再再启口:「依本将看来,关内平静,肯定是董贼和那吕布小儿不知在盘算些什麽,若此时贸然进攻,对於联军来说只会有害而无利,需得再沉潜几日,方能知其去向」
「本初此话真真错矣,坐以待毙不如众将就地解散!」人群里忽而有个男嗓发出,众人寻声看去,竟是曹操。
与徐荣一战大败於成皋的曹操回了酸枣後,屡次劝进不得城中张邈座下诸将再发进攻,遂心灰意冷的带着夏侯惇兄弟两去了扬州募兵,预备转赴关外的袁绍名下。
曹操一身铠甲沾满尘土,明显是募兵完了随即转赴来此,半刻没有休息。几日来星夜兼程,入内听得的第一句话竟是发小袁本初又在犹豫不决要众人守株待兔、坐等时机,曹操自然忍不住。
他领夏侯兄弟档来到了袁绍跟前,利着双眼,嘴里却似笑话一般对袁绍道:「一日等得,三日也等得,但是究竟几日我们才能发兵?本初可知,关内的董贼现今正准备着迁都长安?就你这样等下去,整个汜水关人都走光了,咱们还会在此傻傻等着。」
此话既出,在座诸人无不譁然,原来半月里无动无静,是敌方早已要撤兵,他等竟还随着袁绍苦苦守候,实在可笑。
大堂上众人窃窃私语,曹操附上袁绍耳际几句:「你这老毛病还是一样,优柔寡断!」
闻言,袁绍面子自然挂不住,脸色铁青,可毕竟是自幼一起胡闹长大的情分,且他袁绍又是带头的,是如今最有望得权的地方诸侯,大度风范要做得,只得讪讪问曹操道:「那麽孟德以为该当如何?」
曹操回头迎向各方诸侯朗着嗓子侃侃而谈说道:「依我看来,如今应将主力引去全力攻下汜水关,待关破後兵分二路,一路前去雒阳布寨、另一路往长安追杀董军。」
曹阿瞒这人啊,平日里性子乾脆、行事利落,又不拘泥於仁义道德等繁缛小节,挑了最是直接的法子说,他自个儿觉着没有不妥,落在列位公卿耳里却是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
且不说董卓迁都长安的消息真伪,汜水关易守难攻是人人皆知,他现在说攻就攻,权把在此守阵多日的兵马都当什麽了?
若这样好发落,诸侯早将关口拿下了!
话一出口惹得满座咋舌,攻与不攻的言论各有各说,一时间堂上炸开了锅,桥瑁停援的事儿已被悄悄带过,人人现在换争谁去雒阳、谁追董卓。
自然,安逸久了便少了好战之心,全堂不赞成直接攻打汜水关的人占多数,偏只有一个江东来的孙坚挺身而出附和曹操。
这个孙坚,世代居於江东楚地一带,当时他由长沙北上,杀了荆州刺史王叡和南阳太守张咨後,与袁术会合,被表为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带着孙氏一家子,包含长子孙策,以及日後的吴侯、当时还是稚子的孙权,准备北攻。
後头,孙坚与颍川太守李旻改屯兵梁东,而董卓派徐荣、李蒙出击应敌,两方在梁县相逢一战,孙军大败,孙坚好容易才与数十骑突围而走。
可吃了败仗,他仍没打消讨伐董军的初衷,到了关外与诸军合流,预备攻关。
袁绍眼见事态又出了一层矛盾,想想就累,自己这个盟主当的实在不容易,原各路诸侯互累宿怨的大有人在,他花上许多时日才将冲突弭平。
今日先有个桥瑁、再来个曹操,把一池湖水通通搅混,再生军心变异,要这些将士放下私人恩怨齐心抗董,谈何容易?
「孟德啊,这些以後再谈,现在咱燃眉之急是粮草问题,你人来了就先安顿下,过两日咱再细细商议」袁绍蹙着眉向曹操道,可他依然按捺下自己满腹的不悦,耐心劝说曹操。
曹操看了这态势,明白袁绍一时半刻内仍不会允许发兵一事,只得先服软说好,黯然离开大帐中堂。
孟德前脚说完再会、後脚便勾搭上孙坚,打算先联军一步行动再说。
众人在堂上也再论不出个所以然,各派执言也只顾虑自个儿座下利益,一个时辰後遂各自回帐,不欢而散。
这入秋的日子,恰似董卓原先对於群臣抱持着的那份热忱渐渐凉了,只有董白的心还热呼的很。
吕布在关前的英勇传遍了整个中原,董卓听了很是激赏,自然这事儿也落到董白耳里。
那个往昔里日日看着温柔斯文的大哥哥,上了战场就摇身一变成了勇猛不可动摇的鬼神,长着又是一水儿的好容色,那个女孩家听了不会因此心生向往?
因着近来汉室将要将都城迁往长安的诏令已下,整个雒阳城里无论官员百姓都开始张罗,官员倒还过的去,长安城虽已长久不做首都,不过过往官府都还在,若真将家业挪去,文武百官总还能有落脚的地方。
且不说届时分配下来没了屋子,至少是钱银还能解决的,可怜的是那些黎民百姓,一辈子的心血、人脉都在雒阳,突然说搬个地方,要再觅一处栖身之所,相对於享用朝廷俸禄的官人来说,是难上许多。
故而城里近日常有偷盗抢掠之事,让董卓头痛不已。为着闺女儿安安妥妥不受滋扰,许多官家女儿都让爹娘锁在屋里,终日足不出户。
自然,被董卓捧在心尖的董白也是半刻都踏不出她董府大门的。
董白日日望着府门兴叹,想着哪天她的奉先哥哥凯旋了她能赶紧拔前去迎接他。
奈何一日一日过去,阿爹依旧每日披星戴月,天不亮就去了宫里与群臣议事、夜里总过二更才到家,可前线传来的除却出战胜败,丝毫没有任何关於归期的消息。
她要紧阿爹的身子,更心系前线卖命的吕布,盼啊盼的,把一双晶亮的大眼都快熬成小兔子血丝满布的眸子。
若非她尚记得寝食作息,否则府内离大门最近的那块大石早让她看穿了。
今日的她依旧杵在大堂,侧身倚着堂中的大柱,两眼无神空荡,痴痴望着府门一语不发。
用完朝食後两位姨娘各自做各自的事儿去了,阿爹也早早上朝去,青叶姐妹仨和阿齐忙於打点迁府一事,只她一个人和着凉意重重的秋息,萧瑟在风中。
忽而,一阵低语传入她耳际,一男一女,她倾耳细细听去,识出是康泰叔和红花婶婶的声音,掩着身子偷偷朝一旁声音来的方向望去,果真是康泰和红花正说着话。
只闻康泰问道:「迁府的事你可办妥当了?」
「自然是妥当,可我就不明白怎麽相国这此这样火急火撩的,不过换个地方,还能耗上他多少时日?咱府家大业大的,哪里是一时半刻能够打点周全的」红花的声音里半是狐疑半是怪罪,觉着主子此番实在有些小题大做,凭他董府这样得势,哪里需要像那些低阶官员一样事事奔波劳碌?只消董卓一开口,到了长安什麽大的好的宅子没有?
「嘘嘘嘘…这话千万别给人听着,等等入了相国耳里,咱一家子就要讨罪吃了!」康泰闻言赶紧伸手掩去妻子的嘴,市井妇人不懂什麽政事,爱闲话,若是让主子听去一个不悦,他康家遭罪,这几年来的忠心耿耿可就白费了。
康泰确定了四下无人,这才继而对妻子提道:「你以为相国傻啊,那是为火烧雒阳,相国才不得不让我们提前把事儿理好,一旦大火蔓延下去,这儿可是会被夷为平地的」
火烧雒阳?!听的董白心里咯登好大一下,手里的丝绢被卷的实实紧紧,杏眼睁的老大。
如同董白的讶异,红花一样吓的合不拢嘴吃惊道:「火烧雒阳?唉唷我的老天儿,相国这是为了什麽,怎麽就要这样干呢?」
闻言,康泰无奈的摆了摆手,摇头答她:「相国没有透露太多,左不过是兵法权宜,说是皇上那儿也同意了」
话听至此,董白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愕然,也顾不得再偷听人家夫妻後续说些什麽体己话,深怕让两人察觉,她等到康泰、红花走远後,才撒腿奔回自个儿房中。
一把将自己的身子实实摔入榻上层层被褥中,她伸手将吕布留下的那领青色大氅搂在怀里。
那些话是从旁人处听来的,却通通直指是阿爹嘴里吩咐的,平时里与众位将士和乐一心的阿爹,如今怎麽可能说烧便烧得整座都城?
她不信……自己最依赖最亲近的爹爹会是这样辣手无情的人,必得要董白自个儿听他应证了这些话,她才肯尽信,可一旦想到要和阿爹问起这些事儿,心中只觉天塌一般的张惶、靠不着岸……
深夜,董府大门出现骚动,侍仆们纷纷聚上府门去,董白在房里等了一晚上,就等阿爹回来要问个清楚,她听到门外的动静,赶紧自床榻上起身前往大堂。
待她入内时,只见董卓已在堂中安坐着,手边的案上一盏香茗热气袅袅,看来是刚下了马车到的大堂,现下正闭目养神着。
董白小小的脑袋瓜里转来转去火烧雒阳这事,想着该何以开口询问,思忖半晌,这才鼓足勇气开口道:「阿爹,白儿想问你件事儿」
话音才落,就见董卓睁眼,望向董白这个方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