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一件事在什么时候会永久尘封吗?
在我做出拜访幸村先生,询问有关那场旷日持久的运动的决定的时候,幸村先生在电话里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我想了想,回答他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幸村先生就笑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欣慰,“你来我这里,我告诉你。”
那样的问题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与它相关的有趣的话题,人们总是乐于对此津津乐道——保守一个秘密最好的方式是什么?若只说保守秘密的方法,大概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有,大众普通的也有,代价昂贵的有,廉价的方法也有。可如果要说最好的,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尽管事实上,原理十分简单。
当最后一个怀揣着这个秘密的人死去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泄密了。即是说,保守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所有知情人全部死去。
那么一件事在什么时候会永久尘封呢?原理也是一样的……只要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离开人世的时候,这件事就会被永久封存了,宽泛点儿说,至少是这件事的真相,就不再会有人知道了。
“并不是这样的。”
此刻,当我怀揣着记事本和钢笔出现在幸村先生的会客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时,他摇头笑着否认了。
“即便知情者全部离去,总还有蛛丝马迹会遗留下来。举个例子,你知道考古学家对吗?”
“知道。”我点点头,有点儿不大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他们就在做这样的事,从古址遗迹中发掘线索,推断当年发生了什么。”
“的确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那只是推断,并不一定就是真相。没有人会得知真相了,事实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他看着我的苍劲紫眸浮现出笑意,露出老者望向青年人时充满怜爱又慈祥的目光,我猜在他的眼里,我的言论一定充满稚嫩和朝气。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继续解释,却是生硬的转移了话题,“那么,你想来找我,是为了了解当年的真相吗?”
“没错。”
所谓当年的真相,其实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场旷日持久的运动。而这场运动虽让现今许多人获益匪浅,却鲜少为人所知——一个被所有老去的那代人拼命想要抹去的黑暗过往……
为了方便大家更好的了解这个访谈的目的,我将简略的介绍一下那场运动的背景,如果实在觉得太过无聊的话,就算跳过也没什么关系。
从人类文明诞生延续至今,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人类通常被分成两种性别,要么是男人,要么是女人。事实上,就笔者本人认为,这种区分方式委实片面,却也无可厚非。极端特殊情况通常不被重视,一是因为稀少,二是源于无知,就像最初人们对待同性恋那样。
因此,同时拥有两种性特征的人群在这样的社会中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他们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不完全是男人也不完全是女人,我曾看到过人们用阴阳人来描述这种与众不同。他们不被异性恋接受,也受到同性恋圈的排挤。
当然,这些都并非重点,笔者只是想通过这个例子来说明读者们即将看到的世界多么光怪陆离,而这些人的生存,又是怎样充满艰辛。
那源于一次异变。后来的人们常常以这句话开头,然后他们会告诉你,没有人知道这种现象如何开始,世界上忽然出现除却以上三种人外的其他性别,或者笔者更乐意将它们称为“亚性别”,即在原本已经出现的男性和女性的区分下,又作以三种类的划分,全称为Alpha,Beta和Omega,取自希腊字母α,β,Ω,以下简称为A、B和O。
以此算来,共有六种类的亚性别,男性A、B、O和女性A、B、O。拥有亚性别区分的人类极为稀有,这其中又以亚种O最为少见。要知道,这个世界对待稀缺资源通常有两种态度,其一,物以稀为贵,争相哄抢,其二,建立在无知基础上的打压排挤。奇特的是,在性别问题上,人们通常下意识的转向第二种,这与他们的常识相悖,因此不可接受。
然而更为神奇的是,即便在亚种人群内,也仍旧存在着所谓的性别歧视——非常巧合,对于稀缺的亚性别O,A和B也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蔑视的态度,大约是所司专职的划分,被赋予温良和美属性的O们统统被打上弱者的标签而不被看好,人们更乐意看到他们勤俭持家,而非在外打拼,仅就这一点,像极了千百年来遗留在父系社会中如同顽瘤般难以去除的性别歧视。与之相应的,从上世纪发起女权运动到如今倡导性别平等,在亚性别人群里亦得到重视——
Omega维权运动。
首次由不二周助先生正式提出,并组建了相应青年维权组织,持续将近半个世纪的运动,终于以Omega得到广泛认同的圆满结局而落幕。而这场运动的发起人,不二周助先生,正是在采访的前一天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五岁。
以下是访谈内容。
注释:A——Answer,Q——Ques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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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非常遗憾听闻幸村先生爱人逝世的消息,但我想这也是一个合适的契机,对于您与您的爱人当年所倾力付出的维权运动,年轻的亚性别青年们也表达了十分的尊敬与好奇。然而亦有传闻提到您并非一开始就站在您爱人的立场,请问这种传言是否属实?您与您的爱人不二周助先生又是如何相识的呢?
A:是这么样的问题么?【轻笑声…】真是怀念呢。我与周助的相识,也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要说的话,那还是在军校的时候。你知道那时候的社会背景,小孩子们通常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开始出现第二性征,而ABO亚性别的区分,却是在国中即将结束的时候。A性别的男孩子们以当兵为荣,而O性别的孩子们不得不隐居在家,以防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的发情期带来不可控制的危险。他们通常会被聚集在Omega技术学校,被教授一些生活技能以及遇到发情期合理正确的应对方式。周助是个例外,因为他亚性征的出现比其他人要晚了一年,这么说也许不准确,你知道,比起其他同班的孩子,周助的年龄要小。所以直到周助被当做普通的Beta生送往当地高中,正要顺利结束第一年的学习生活时,他的亚性征逐渐呈现,散发出甜美诱人的信息素。
我们,也是在那个时候相识的。诚如你所说,第一次见到周助,绝对称不上一次愉快的体验。以至于在后来周助提出维权运动时,本能驱使下,这让所有Alpha都感到不太舒服——他们感到他们的权力和地位受到了挑战,而发起这个挑战的,却是一个本该蜗居在家的Omega。
Q:据不二先生的好友乾贞治先生爆料,您与不二先生的两次见面相隔甚久,而与一般A见到O时所表现的欲望与贪婪不同,你们的相见似乎更像是仇敌而非熟人,甚至为此打过架,请问有这么一回事吗?
A:呵呵。没想到贞治君居然连这个都知道,真是小瞧他了。
的确如此,所谓不打不相识,我和周助,大概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还要追溯到半世纪前的一次结业式上,我作为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代表,向高中三年级的毕业生们致辞表达谢意。从演讲台上走下,经过后台仓库的时候,闻到淡淡的清香。这不寻常,那时候我的大脑发出这样的警报,隐约察觉到事情的诡谲之处。那种味道并不属于任何一个Alpha,也不是作为Alpha该有的。可若要说属于Beta,那就更是荒诞不经了,谁都知道Beta不会产生信息素,更别说这样独特的清香。可这里不会有Omega,我清楚的知道这个事实,并且,从亚性别通识课上所学到的知识来看,这样淡雅的味道对于一个Omega来说也委实过于清淡。
不属于Alpha,不可能是Beta,也不像是Omega,还有其他可能吗?好奇心驱使下,我使用上一届学生会副部长才配给我的钥匙,悄悄的打开了仓库房门。暗淡的环境下看不真切,只能通过门缝察觉到里面有人影晃动,仓库的换气扇正在运作,发出嗡嗡的嘈杂声响。那时候我做了一件现在看来很可笑的事,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所以我假借找东西的理由,猛然闯进去,按下电闸,黯淡的内室一下子亮堂起来。大概事发突然,周助也吓了一跳,握在手里的抑制剂喷雾来不及藏匿,身后被擦拭干净的桌面上摆放着胶囊和药片,没料到是这种结果,我也震惊在原地。
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周助。愣了几秒,周助一个急转身将桌子上所有的药物和手里的喷雾都塞进书包里,警惕的拉好拉链。我就站在门口,他在我的对面,紧紧抓着书包。你知道,抑制剂的研发和使用都是违法的,它会抑制亚性征的呈现,从而对使用者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所以,我打算揭发他,事实上,我也确实那么做了。
很傻,是不是?不过那时候我确实很生气,这很奇怪,因为那本来不关我的事,作为副会长,揭发他并没有错,这是秉公执法,可与此同时压抑在心里的愤怒却无从排解,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更不明白愤怒从何而来,我只知道我很生气。
这样做对身体不好。
记得那时候我似乎是这么说的,然后就向教务处举报了这件事,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周助,直到十年后,我从军校毕业,从普通士兵一路升上少尉。有趣的是,我升职的第二天,接到了作为少尉的第一个任务——镇压维权组。
Q:听起来是非常奇妙的经历啊,幸村先生。比起发现学校居然有Omega的事,幸村先生最关心的却是对方的身体,这是不是传闻中的一见钟情呢?开个玩笑,可以详细说说打架又是怎么一回事吗?
A:哈哈,一见钟情,说不定就是那样。嗯…没错,一见钟情,的确如此。是缘分吧,我和周助的相遇……这么说起来,更叫人怀念了。打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缘由说起来才是十分幼稚和简单。
你知道,维权组在当时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地下组织?【轻笑…】Omega是不被允许在街道上随意走动的,就算遇到紧急情况需要外出,也必然是全副武装,无意冒犯,只是比喻,就像印度妇女全身用黑色笼罩只露出眼睛那样。维权组的人为避免暴露,通常会伪装成Beta从事地下活动。比如说采买军事武器,组建武装力量什么的,也都是悄无声息的进行的。一开始的起步并不容易,周助并没有详细和我谈论过具体细节,我也不算特别清楚,只知道身为Alpha的手冢国光少尉是他们的线人,也是多方消息来源的渠道,我开始关注手冢的动向,以便及时掌握维权组的活动。
跟踪手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件事上,就连我们队伍里号称完美欺诈师的仁王也感到十分头疼。于是身为队长我只好亲自出马,一路尾随他到拥挤的商业街,也是众多奢华品牌聚集的步行街。我看到他和迹部似乎在商量什么,高档旋转寿司店里他们两个聊了有一个小时,我伏在角落里观察,周助就是在这时候突然闪过我的眼前……
我的注意力被分散,再回头时,手冢已经不在桌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外形酷似手冢,却戴着平光镜,嘴角挂着若有似无微笑的男人。我很懊恼,起身准备离开,周助突兀的出现在我眼前,挂着浅淡却毫无暖意的笑容。
先生,可以把那盘寿司让给我吗?
他指着我桌子上刚拿下来却没来得及吃一口的寿司问,八成因为手冢的事,我正在气头上,于是语气不善的拒绝了他。可周助居然固执的又问了一次,颇有不拿到寿司就不会离开的架势,我很奇怪,也觉得对方实在过于无理取闹……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时隔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怒火之下,我出拳和他打了起来,因为一盘寿司的归属问题,我们就这么奇妙的相识了。
Q:确实是令人意外的原因啊,居然是一盘寿司么,什么时候我也去吃寿司找找看能不能碰到真爱吧【笑。既然是这样,之后您又是如何发现不二先生是十年前仓库里巧遇的男孩,并且也归属于维权组的一员呢?
A:说发现什么的,并没有那回事。我没有发现周助是十年前那个男孩【轻笑…】,或者说,那件事只被我当做学生时代一个小小的插曲,填埋在记忆深处。要说发现的话,其实是周助认出我才对吧……
维权组成员的确认,一直以来都作为巨大的难题阻碍着我们的追捕行动,连同手冢是他们线人这回事,我们也完全没有零星证据,只是猜测而已。一方面希望从手冢那里得到关于维权组的情报,一方面又碍于无法确认罪名,所以对于手冢,很长时间内我们是毫无办法的。
Q:真是意外,对于有着【神之子】之称的幸村先生而言,也会有犯难的时候吗?
A:那是必然的吧。【微笑】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喝点儿茶再继续吗?
Q:哦,当然,您请随意。占用您这么多时间实在非常抱歉……
A:没有关系,我并不介意。如果周助的努力可以被更多人看到,我很高兴。刚才说到哪里了?呵,让你见笑了,年纪大了记忆力大不如前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找周助了吧,也不能让周助等得太久,对不对?
Q:说什么呢,幸村先生老当益壮啊……相信不二先生也会希望您能够更加长寿的吧。
A:周助的愿望吗?还真是难以推却呢……
Q:所以请务必努力健康的活下去啊。
A:这么说也没错。
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介意我看看你的记录方便我回想刚才的谈话吗?
好的,谢谢。我看看……啊,是这里,已经说到无从下手的事了,嗯,时间过得真快呢。听说前段时间,手冢先生的妻子也已经过世了……想想真是时光匆匆,当年的战友都要离我而去了呢。
实在抱歉,又在发表些无聊的感慨了。
大概人老了都会这样吧……
当时,为了更多的了解维权组的动态,我特意请来了被誉为“网络圣经”的黑客,也是计算机高手的白石藏之介先生。他是个了不起的Alpha,公正无私,尽管有时候会有些无厘头,可在对待性别歧视的问题上,是当时被激怒的Alpha中少有的保持清醒的人之一。他和周助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这一点鲜为人知,虽然奇怪的是,藏之介并没有站在任何一方,至少就我所知,直到维权运动结束,他从未公开表露过对于Alpha或者Omega任何一方的偏袒,诚如大家赋予他的尊称,圣经,他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不得不说,我们花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在网络上广泛搜索,要说毫无所得那就太低估藏之介的能力了。可事实却是,我得知菊丸英二,周助国中时期的好友,是该组织的一员,他经常逛的论坛大多数是……【少有的沉默】并非事关维权组的行动,要说的话,其实是救助才对。也许你不清楚,菊丸的爱人,大石秀一郎,一个老实的Beta,他是一家私人医院的外科医生,经常为受到欺凌的Omega疗伤。菊丸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因此相识相知,最后坠入爱河。
菊丸在论坛上……发了一些贴子,有关Omega受到欺辱的图片和言论。当然了,这些贴子绝大多数都被管理员及时删除,帐号也因此被封禁,只是这些对于藏之介都不是难题,所以我们仍旧全部获悉。实话说,Alpha大多养尊处优,对于Omega沦落的悲惨境况毫无所觉,没有人会为Omega伸张正义,这不值得,而且通常会被同行的其他Alpha耻笑。在此之前,我所有关于Omega的认知只限于通识课上老师所教授的——你知道,他们的性征,职责和能力。
各司其职。当时对于亚性别区分的必要性,在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词汇,各司其职,所以对Omega我从来没有产生怜悯。
如果没有那个契机,如果藏之介没有找到那些讯息,也许我根本不会去了解Omega究竟生活在怎样恶劣的环境里。也并不知道,当时的社会环境已经发展到以家庭出现Omega为耻的地步,所谓不得不隐居在家,对于大多数Omega更像一种奢望,除非有Alpha愿意标记……这是亚性别人种延续的方式,也是Omega唯一从惨烈中解脱的办法。
庞大的信息量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图片侵袭了我的大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无法继续政府授予我的任务。于是追捕行动的中坚力量转移到了城成湘南,立海组从旁协助。那个低迷的时段里,我又一次见到了周助……
Q:原来Omega的经历比我们想象的要低劣许多啊……从那个时候熬过来一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能够携手走出阴霾,您和不二先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笑。那么这一次的见面,是否成就了您离开立海,加入维权组的契机呢?
A:也可以说是这样,是个契机,但也不是马上就能决定的事情。说起来,也是让人颇难为情的回忆啊……
前面说过,我一直只当周助是Beta,毕竟他完全没有Alpha的气息,却又可以在城里自由行动。寿司店之后,我们私下交流过很多次,朋友之间的,很普通的闲聊。
真的是缘分哦,我们很聊的来。当然,性别问题一贯是敏感区,即便是朋友之间也不会轻易谈起,尤其对方和你的性别不同时,这是最起码的礼貌,所以交谈时,我们少有分歧。
周助见多识广,任何话题他都能聊上两句,我们天南海北的说,无论是否精于此,总喜欢大放厥词,这不是个好习惯,可年轻人嘛,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就像过去,我以为我可以顺利的逮捕维权组,这功勋又可以助我升上中尉。那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Alpha就是我的世界,我永远也不会为了一个Omega放弃美好的锦绣前程。
应该是第一次遭遇迷茫吧,经过这件事。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讯息让我开始质疑,我所正在做的事是正确的吗?Omega维权组真的像政府所说是在扰乱治安,破坏和谐吗?无意中,或者说是本能,我不顾礼节和周助谈论起这件事。
当时仍在那家旋转餐厅,我们在相遇的角落像往常一样随意的闲聊,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过那些已经记不清楚了。
你对Omega维权运动怎么看?
鬼使神差的,我就这么问了他。周助愣了一下,我想是愣了,因为他很长时间内没有说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只是在担心我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会不会对他的同伴不利。如前所述,周助一直掩藏的很好,我没有发现他的身份,所以也只以为那沉默是出于我突然提问的冒犯,让他感到不大愉快。所以我轻声道歉,让他不要介意,就当作没有听见。他就笑了,想来是松了口气吧……呵,因为自己的低落,其实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边周助的动态呢。
之后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做梦一样,我被他带到全部黑暗的地方,没有一丝光亮,四周密封的非常严实,想来是喝得太多,对方又是周助,所以完全没有心生警惕,也就没去在意浑浑噩噩到达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在我身边,周遭都是令人安详的气质,我很高兴,从没有一刻这样希望永远停留在他的身边。
之后的事……之后的事啊。呵,你绝对想不到,之后……那是一间放映室,多媒体,幕布,老式放映机,你知道,就是那些东西,并不联网,所以如果不是到达这里,那些影像你永远都不会看到。周助在一家媒体做记者工作,时事记者总会接触到一些常人无法看到的黑暗面。我永远无法忘记镜头前,畅行的大道上一名Omega如何被一群Alpha欺凌,他们朝他吐痰,咒骂,甚至将他的脑袋按在垃圾堆,周围有很多Beta在围观,也有全副武装的Omega路过,没有人施以援手。人群漠然,哄笑,看那个Omega浑身恶臭的求饶……你无法想象,当一群Alpha高声叫喊吃掉那只老鼠就放过你时,其余人在怎样拍手叫好。一只活生生的老鼠……镜头忠实记录了全部过程,鲜血从Omega的嘴角流出,他面色铁青,瘦骨嶙嶙,抽搐呜咽,还有绝望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屏幕的方向,直到死去。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就在人群里拍摄。
周助这么对我说,我很愤怒。
你为什么不去救他呢!你原本可以救他!
毫无理智的,我这样朝周助叫喊。这没道理,实话说,不会有人救一个被Alpha,还是很多Alpha欺凌的Omega。周助没有生气,褪去总挂在脸上的浅笑,他面无表情。
怎么救呢?
周助神色平静的问我,我却哑口无言。是啊,怎么救呢?我也在想,Alpha不会为了Omega而去惩罚其他的Alpha,作为人数最为众多的Beta,他们从来不敢找Alpha的麻烦,就算周助站出来,最好的情况也是被大家嬉笑怒骂然后无视,仅此而已。谁也救不了那个Omega,第一次,我意识到性别不平等带来的不公正待遇,原来如此天差地别。
就算救得了他,还有更多相同遭遇的Omega,谁能去救呢?
没有人。
周助褪去外套,挽起衣袖,裤腿,裸露的胸口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很粗,有的很细,密密麻麻,像无数条蜿蜒扭曲的蚯蚓,蟒蛇——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好像活动般的,撕咬着他的血肉。
精市,我是Omega。
他向我坦白,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觉得惊讶。我伸手触碰那些疤痕,丑陋却触目惊心,当你亲眼见到……见到,见到那究竟是如何的残忍,你会明白我的内心有多么挣扎。
精市,我就是你要追捕的,维权组的一员,你打算带走我吗?
他重新穿好外套,将袖口裤腿放下,又恢复到彬彬有礼的,温柔的,我认识的那个不二周助。世界也开始变得陌生,我该逮捕他,就像当年在仓库一样,毫不留情的揭发——这是违法的,我的内心叫嚣着,我却无法迈出一步。
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向他道歉,那不是我的错,他抱住了我。很温暖,很舒适,那感觉叫人贪恋,我不想离开他,也不想与他为敌。
Q:……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您的经历,不二先生的经历,还有Omega们的经历,我很遗憾。这也许太残忍,要您回忆那些不愉快的过去。
A:【轻笑…】这没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回忆。
Q:刚才说到不愿离他而去,那么您是在当天就做出了脱离组织的决定吗?或者曾有过犹豫?您与不二先生是如何在维权组里领导运动的呢?可否详谈一下您与不二先生,还有维权组的各位是如何分工的呢?
A:在当天做出决定的话,那才叫冲动吧……不,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无论Omega的现状如何,我都无法也不能摆脱掉我是Alpha的事实,背叛同僚,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我做不到……
你明白吗?这样挣扎着的,每一个Alpha的心情。如果无法放任自己像其他Alpha一样对待Omega,又无法丢弃作为Alpha的骄傲,我唯一有效的行动,就是听任维权组日渐壮大。我仍旧和不二保持联系,像过去一样,一起吃饭,聊天,天南海北的说很多没有用的话。性别的差异,这是个巨大的鸿沟,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周助,我割舍不掉,却又无法拥入怀抱的爱人。
我开始像手冢那样,为他们提供情报,以便维权组能够躲避追捕。放任手下搜集到的任何讯息在我这里戛然而止,上司总在唉声叹气,城成湘南也在这双重阻力下举步维艰。
追捕维权组的行动……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毫无进展。
Q:既然如此,那又是什么样的事情,最终促使您彻底放下在立海的前程,义无反顾的投身维权组呢?
A:要说啊……这件事,也是很难启齿的啊。动因,是爱情。
Q:爱情?因为不二先生的事?
A:对。是周助。终于要说到这件事了么……是在法国的普罗旺斯哦,薰衣草的天堂,你知道那里吗?
Q:是的。那是很多情侣梦想的浪漫胜地,在普罗旺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呢?
A:被捕了。
Q:不二先生吗?
A:不,不是周助。是菊丸,菊丸英二,之前说过的,是大石的恋人。
Q:嗯,我还记得。
A:菊丸被捕了……啊,这么说也许不对。并不是菊丸被捕了,而是他们想要逮捕的,是菊丸。我说过了,菊丸是我们内部知道的,第一个维权组的成员。所以当他决定偷渡——离开日本,前往法国,我们的上司在第一时间获知了他的动态,设下埋伏。
我无能为力,手冢也是。因为我和手冢并非追捕主力,在行动中的表现也确实算不上积极,所以那次的捕猎行动,我们是没有权限获知的。尽管如此,在菊丸藏身某Alpha家庭自驾游的后备箱,到达目的地前,我得到的消息也只有组织要针对维权组来一次狩猎行动。我把这件事告诉给周助,他几乎立刻想到了菊丸……你知道,对周助来说,菊丸有多重要。他说他要想办法去法国,无论如何,一定要去。
我想阻止他,可我开不了口。就像我无法放任周助自投罗网,周助也一定不愿意看到菊丸被那么多Alpha围追,那时候,曾在放映室看过的影像浮现在我的脑海。
无法放任不顾了……
周助强硬的声称要前往法国时,我知道我不可能继续待在立海了——周助和Alpha的身份,二选一,只有一个结果。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借由我作为Alpha的便利,我们几乎与菊丸前后脚到达普罗旺斯。漫天飞舞的直升机,发出轰隆隆震耳声响的装甲车,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我绝不会陌生的冰冷枪械……薰衣草被踩在脚下,坦克宽广的轮带将它们碾压,我从没想过普罗旺斯会是我见到的这副模样。宛如蝗虫一般的歼击机就在天空徘徊,而他所瞄准的对象——只是孤身一人来到法国,无援无助的Omega,我想不出任何需要这么做的理由,除了明天的头版头条也许会出现功勋卓着的字眼。贪婪,这是人类最不缺乏的欲念之一。
在仁王的帮助下,周助化装成菊丸的样子,躲在距离那家度假屋不远的地方。「在英二出现之前,我会代替他。你说过他们知道英二的样子,对不对?一定要赶在他们发现之前,带英二离开。」那个时候,周助抓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他在害怕。
我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周助曾给我看过的留存在他身上每一处的伤痕,那一定也是无数个纠缠着他的梦魇。他的手不停的颤抖,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些噩梦……想要阻止他的话,哽在喉头。我几乎想象得到,当那个愣头愣脑的上司发现他居然抓错了人——听着,没有人知道周助是维权组的一员——他会大发雷霆,不用想都知道等待周助的会是怎样的酷刑。聪明一点儿,也许会想到假扮成菊丸,那必然会与维权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那样的话,其实很不错,为了引出更多维权组的人,为了守株待兔等待维权组的人前来营救,周助也许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这是最为理想的情况,你要想,要思考,如果呢……如果说,想不到这一点的话,会怎么样?呵,是不是想问,怎么会想不到呢,多么明显的线索。不,我要说的,并非因为愚蠢。你要明白,上司,真正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那些人,他们从来不会亲自参与这样的行动。而亲眼见证事实的,总是走在一线,却毫无实权的下等兵,他们没机会,也不可能将实情完整的复述给长官听。而菊丸的模样,是机密,是少有人知道实情的重大消息,下等兵无权过问。
看得出来吗?这是个矛盾点,对不对?没错,就是这样……是这样。下等兵押运着长官口中化妆而成的菊丸英二,途中,却发现这人经过变装,他们会怎么想?啊,是为了逃脱追捕,特意化妆成别人吧。下等兵不会在意,无论是周助出现的地方,可疑的行踪,以及他是Omega的事实,都让下等兵深信不疑。可是长官们见到会怎么想?愚蠢的士兵啊,你们抓错人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这种可能性比起前面所说,丝毫不小于它,对吗?
Q:的确如此啊。
A:没错。这是我担心的情况,他们恼羞成怒,会怎么样呢?我想通过之前的实例,也不难推测吧。那才是让我心忧的事……
Q:后来呢?不二先生成功逃脱了吗?
A:【开心的笑】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你觉得呢?
Q:啊,一定逃脱了吧。不然的话,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功,不会有这样圆满的结局,更不会有我们平等的生活了。
A:你很清楚嘛。【欣慰的笑容】逃脱了,不过不是在法国……他走之前,我拉住他,就在薰衣草盛放的清香里,我对他说——周助,我爱你,我会救你出来,所以,无论如何,要等我。他就笑了,映在薰衣草漫天飞舞的紫色海洋里,沐浴在温柔的阳光中,那笑容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如我所料,他被抓捕时没有作任何反抗,这可以攒足体力。我找到菊丸,带他离开……正式告别了立海,我带走了仁王,也只带走了他一个。真田,柳,柳生还有切原,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这是背叛,是一直以来,我最无法原谅的事。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你知道吗?这也许是我一生最冲动,也是最甜蜜的决定。
我爱他,像爱上了一个世界。
Q:我想,不二先生会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的。
A:他很高兴,是的,是的……我每天都对他说,这有些难为情,可我要说,我每天都对他说,说很多次,不停的说。这很重要,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他差点儿在牢狱里死去,当我救出奄奄一息的周助……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我不停的说,这样我才能安心——看啊,我的爱人正在听我热情的倾诉,他还在我的身边。你明白吗?这种不安,庆幸,还有想要守护的心情……
手冢的倒戈很突然,大概除了立海组,其他人都没有想到。然后是迹部,忍足,还有整个财团……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做的,除却组织武装力量,还有宣传,那些流传在坊间,关于性别不平等所带来的危害,影片,图片,文字,周助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拉拢人心,没有人比周助更擅长。那是维权组最顺风顺水的一段,我们的力量势不可挡,先不说长期被Alpha的绝对统治所约束着的Beta,就连Alpha内部……没错,像我们这样的人,也无法忍受的种种恶性,那句话怎么说的?趋势?不不不,不是趋势,对了,是历史的必然性。生而平等,正是这个意思。
排山倒海,的确如此。维权组针对性别平等所进行的运动,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整个亚欧大陆,偶尔的时候,也会发生武装冲突,不算频繁,只是自保。这不大合法,但亚性别人种的自治条例中允许小规模的装备武器。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正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包括六角,圣鲁道夫,城成湘南,玉林,不动峰,很多组织都站在我们这边。四天宝寺是中立的,是的,白石是这样的态度。我很感谢他,无论怎么说。
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今天说了很多,好久没有这样的精神说这么多话了,我很高兴,你呢?
_______访谈部分结束_______
对幸村先生的访谈结束的第二天,我收到来自幸村先生的致谢信件,当天夜半,东京绚烂的霓虹灯照亮了整个星空,毗邻最亮的那颗星,是不是又亮起了超新星?我琢磨着,手机发出‘叮’的提示音,我滑开锁屏,是来自报社的最新消息——
【全球着名政治家,军事家幸村精市,于今夜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五岁】
再抬头时,最亮的星辰与那颗超新星彼此缠绕,都是——夜空中最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