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舞 — 22

在花显柔故意纵容下,花无寒在游艇上放肆地喝,没多久便醉掉。所以,当楚湮应邀来到码头,花尽九牛二虎之力上了游艇时,花无寒已醉倒在睡,并不知道自己这样颓废的样子被楚湮记在心里。

花无寒的眼皮在震动,连带着牢牢看着她的楚湮也跟着在抖动。她看见花无寒额角的细汗;她看见花无寒眼角的泪水;她看见花无寒皮肤上的血管纹理。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她替花无寒擦去了汗和泪水,然後握着她的手,安静地待在她的身边。花无寒似是感觉到她的温暖,咀角拉出一抺微笑,呼吸声逐渐稳定,沉沉地睡去。

「花小姐。」她轻声地说,眼睛还是看着花无寒的睡脸,「这里风大。你能把无寒带到房间里睡吗?」

坐在沙发另一端的花显柔一直观察着,喝着酒,心里的不安不曾消失。她轻哼一声回应,便着人把花无寒抬到游艇的内室。

至於楚湮,等待花家的佣人把花无寒照顾好,她便让伴随自己前来的周子欣帮忙下船。游艇内的空间宽敞,只是通道和上落处较为狭窄,也没有斜道,无法让坐轮椅的她直接上落。她必须在周子欣的协助下站起来走那艰难的数步,甚至需要并不算强壮的周子欣把她抱起,才能跨到码头上去。

「花小姐。」她向还站在游艇里的花显柔微笑,点了点头,「谢谢你。我先走了。」

花显柔没有说话,站在游艇上看着周子欣把楚湮推走,心里的愧疚感愈发浓烈。其实她并没有做什麽,只是把花无寒在游艇上借酒消愁的事相告;她甚至没有把花无寒工作上遇到的事告之。但这已然足够,对聪明而敏感的楚湮来说讯息清晰不已。

回家的路上,周子欣的心情很糟;不时看向坐在她身边的楚湮,不同的情绪纠结在一起让她纵有千言万语也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直到步进楚湮的家,见着她朝自己微笑,她才无法按捺下去,蹲在她的面前紧握她的手。

「湮湮。」从来冷若冰霜的脸上尽是担忧,五官都紧皱在一起,「你不要憋在心里。有什麽都可以跟我说。我会在你身边。」

「我没事。」楚湮微笑,伸手摸了摸周子欣的脸,让她不禁抖了抖,「子欣。我知道我该怎麽做。我能处理好。」

「或许...」像是说着平生最难说出口的话,周子欣挣扎了很久才道,「...或许还有挽救的...」但还是说不上来。

她对花无寒的认识不深,大多是从传媒的旧闻里了解过来;说不上来讨厌,但对她也没多大信心,也就从不看好她们俩的感情。她们若然在这刻分开,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但看到刚才楚湮看花无寒的眼神,她感觉到楚湮有多喜欢这个自我的千金小姐,甚至比当初喜欢董衍曼尤甚。

这两个人,无论在一起还是分开,都不是容易的事。周子欣不知道这样的别离会把楚湮伤害到什麽程度,心里便倾向鸵鸟般牵扯下去。

「子欣。」楚湮苦笑,也握着周子欣的手,「谢谢你一直在我的身边。」

「我们是好朋友。湮湮。我关心你。我担心你。」

「子欣。我想跟你坦白。」她稍稍垂头,避开看见周子欣稍愣的表情,「我和衍曼分开,并不是她抛弃我,而是我主动提出的。是我逼着衍曼放弃的。」

「这...其实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楚湮叹了一声,苦笑,「我不想你误会无寒,也不想影响到你。我知道花家是你的客户,我不想你因为我的事而影响到工作。」

「这是什麽话?我可不是只有这麽一个客人...」

「子欣。」楚湮摇着头,继续笑着,「我会处理好。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以後可能会打扰到你了。」

周子欣没有说什麽,只是继续看着这张不失微笑、把内心情感都藏起来的脸,心便塌了下去。

楚湮你这个笨蛋!

当花无寒醒来时,她没见着任何人;努力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在堂姐的游艇上醉酒。手机里只有楚湮发来的短讯,相约她晚上见面。回覆了一个只有一个好字的短信,她找来止痛药吃了,洗了澡,便又睡了。再醒来时,她便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再到街上闲逛,等待时间到来。

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那香料店,只见过她几次的老板娘立即把她认出来,客气地与她说着话。王子似乎也认得她,瞥了她一眼,便不屑地别过脸去闭眼小休。她不禁偷笑,伸手摸了摸牠,没想到被牠的爪子割了一道口子,流了一点儿血。

「哎!你这混蛋!叫你别瞎混你没听进去麽?」

老板娘急着骂了王子几句,便翻着抽屉找药水胶布;王子倒没理会,又再闭眼小睡,一切事不关己的模样。

至於花无寒,她一直呆着,心里明明知道老板娘骂的是王子,却感觉像自己被骂了般。但她并没因着这感觉而有一丝厌恶,反倒像是自己也想要狠骂自己一般,受得甘之如饴。

「咦?湮湮没跟你一道吗?」

「她和另一个朋友外出。」

「那不是挺好嘛!」老板娘脸上是欣慰,欢喜地摸了摸王子,告诉牠楚湮终於学着放开自己了。王子还是不屑於回应,随便喵了一下便又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她呀,这些日子过得还真苦啊!多出去走走就是好,不能整天赖在家,多封闭啊!你说是吧!」

「是。」

「你也多带她出去玩玩吧!」老板娘拿来了两小袋糖果,塞进花无寒手里,一时间让自觉老早过了吃糖果那年纪的花无寒有点愣,「这些送你。泰国椰子糖。湮湮最喜欢吃的了!」

她看着手里的椰子糖,很是茫然。原来,她喜欢吃椰子糖吗?

随便吃了点什麽,她来到那个高架公路桥下的隐蔽地,她们定情的地方;楚湮已在同样的位置上,看着海上的船只。其时,晚饭时间已过,天已黑透,海湾另一边的大楼已亮起了灯。楚湮那细小的身影在这样的一个画面里显得很小,却耀眼不减。

「湮湮。」

花无寒站在她身後数步之遥唤她。楚湮转过轮椅来,朝她一笑,并没有一丝被吓着的感觉。

「无寒。」

两人就这麽站着,四目交投,交换微笑,让海风把她们的头发吹个乱。然後,楚湮朝她伸出手,花无寒便踏步上前接过,深深吻在手背上。她俯身亲在楚湮的唇上,两人便按耐不住炽热地吻着;直至气促,她才顺着楚湮的意思坐到了她身旁的地上。

「无寒。」楚湮朝她笑了笑,然後看着对岸的大楼说,「今天子欣带我去了城郊那边看了一个舞蹈比赛。小孩子的舞蹈比赛。」

「小孩子?那不很闷吗?」

「不会啊!」楚湮笑得灿烂,似乎想到了一些有趣的画面,「小孩子都很天真活泼。他们的心里没有太多的负担,不会想那麽多,不会留力,不会把情绪藏起。紧张的时候脸容都绷紧,开心的时候就笑得开怀,伤心的时候就哭个痛快。很直接。很可爱。看着他们,我就想,我小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他们那样,什麽都放到脸上,什麽都不懂,只管做想做的事。」

「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

「Biased。」楚湮别过脸来朝她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才又转回去看着海,「我三岁半的时候就开始跳芭蕾舞。那个时候,爸爸妈妈不过是想要给我找个动态一点的兴趣,锻练身体。我还记得我第一天踏进学校时,我很害怕;老师不让爸爸妈妈跟着进教室,我是吓得脚都在抖。然後,老师让一个大姐姐来作示范,跳了一段天鹅湖的选段,我便被那个吸引了,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灯光虽暗,花无寒还是看到了楚湮的脸上泛红,含羞答答地笑着,自己也不期然地笑了。

「我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个姐姐幻化成了天鹅,踏着优美的舞步,享受着那自由自在的时光。之後,我就着了魔一般爱上了跳舞。每次踏进舞室,我都会幻想自己成了梦幻的仙子、优雅的白天鹅、活泼的蓝色小鸟,甚至是哀伤的灰姑娘、纯洁的吉赛尔、诱惑的黑天鹅。

「所有的老师都说我很有天分,加倍努力的话便可以当ballerina,我便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习舞的日子很苦,甚至有点变态,但再苦再痛我还是忍着,不抱怨,不喊痛,专注於我要做的事。因为我有很大的目标,而我清楚知道朝向这目标的路就是那麽苦。

「不过,後来到了青春期,我的身体长歪了。胸脯大了点,腿粗了点,穿起tutu来就像是肥婆学跳舞的模样,丑得要命!」

「怎麽可能?」花无寒虽然不太懂芭蕾舞,但也明白要穿得起那种衣服,身体多一点儿肉也是不行的。一个在普通人眼中妸娜多姿、身材火辣的女人,在舞台上大概只能当起中年妇人一般的角色。但她怎麽看也不觉得楚湮胖,胸脯的大小刚好,四肢...「是...是紧身衣和丝袜的问题!」

「你好像对你丝袜这东西有些偏见。」楚湮笑了,轻拍她的肩膀,才又续道,「有一段日子,我疯狂节食去减肥,身体瘦了下来,腿却还是那麽粗。我才终於承认,是时候放弃芭蕾舞了!

「我爸妈其实不喜欢我跳舞,觉得舞者的事业周期太短,不划算,成功的人也不多。说白了,他们不觉得我能在舞蹈上闯出什麽成就来;就算是当上什麽舞团的首席舞者,也不过是以身体娱乐别人,不体面,也赚不了大钱。从老师说我的身型不能在芭蕾舞上有所发展的时候开始,他们便苦苦劝我放弃,甚至经济封锁我,让我没钱缴学费。

「但我一意孤行。我放弃了芭蕾,但我没有放弃舞蹈;我没上大学,选择了舞蹈专业的课程,还跟同样是跳舞的衍曼在一起,几乎把他们俩气死。後来,我投考了国外的短期舞蹈工作,在一艘邮轮上当舞者,在外飘泊了一段日子,才辗转应徵了乐园的舞者工作。被录取了後我便回来,直到意外那天都在跳舞。」

「湮湮...」花无寒握起她的手;楚湮则笑着摇了摇头。

「在我去国外跳舞时,他们已经死了心,把屋子留了给我後就随我哥移民。意外後,我妈回来看过我几天,把屋子剩下的贷款还清就回去了。我知道,那等同是跟我告别。以後的日子,就各不相干了。」

「他们怎麽能这样子待你?你可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我觉得他们没错。」她笑看着一艘在海湾内慢行的邮轮,轻叹了一声,「为了跳舞,我和他们不时争执,没完没了。後来和衍曼一起,更是彻底闹翻了。虽然他们一直不接纳我的选择,但也没做过什麽去伤害我。我是成年人,自然要对自己的决定负全责;他们把屋子送给我,已经是很重的心意。而且,我也不想他们总记挂着一个残了的女儿。分了,也是好的。」

话虽如此,楚湮还是垂下头,叹了一声。

「湮湮。」

「但是,无寒,我没有後悔过。」她握紧了花无寒的手,牢牢看进她的眼里,「一刻也没有。虽然我的舞蹈生涯很短暂,最终也没有得到什麽值得炫燿的东西,但我享受整个过程。过程中的所有东西,快乐、悲伤、委屈、挣扎、希望、失望,和痛,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就算是失去了下半身,终生与轮椅为伴,我也不後悔。」

「湮湮...」

「追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有梦;不是每个人都能追梦;不是每个人都追得到。我至少做到了前两项了!」

花无寒不禁垂头在楚湮的腿上,强忍着泪,却在没多少秒後败倒,悄悄地哭起来。

「所以,无寒,别放弃你的梦想。努力去追吧。我相信你会追得到。」

「湮湮。我...」她已意识到将要来的是什麽,想要阻止,也不住阻止自己去阻止,陷入了两边被拉扯的困局。

「无寒。」楚湮顿了顿,深呼吸了一口气,才伸手捧起了花无寒的脸,温柔而坚定地说,「我们分手吧!」

这是一张刀,劈向了花无寒的心。血哗啦哗啦地淌着,泪水也缺堤地流,脸容发白、僵硬,眼神空洞,她只是虚空地抬头看着那同样在流泪却努力挤出笑容的脸。

你不能答应她,花无寒!你不能让你喜欢的人为了成全你而离你而去。你说过要学习怎麽做人,怎麽爱人,这难道就是你学到了的?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

她的脑袋里蹦出各种思维,批判、鄙视、唾骂着她。理智清晰地告诉她说,你爱这个女人,没有接受分开的理由;感情残忍地打击她,以巨大的负能量逼使她面对自己的感情。

纵是如此,她没有补充什麽。

「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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