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的时候还不算晚,政宗趁机请来宗矩到他家品酒。
「怎麽样?」
「味道很像我那位朋友所酿制的酒,但另有一番风味。」宗矩对上政宗充满期待的眼神,「我知道小男孩你本来就是个料理高手,现在连酿酒也难不到你了。」
政宗迳自点起烟,「若论技术,别说是我,即便是我仙台本土的酒匠亦难以与你那位朋友比肩,只是三之丸的清水门附近有一处清泉,用那儿的水酿酒能令味道增色不少。」
小十郎补充道:「政宗人大已在仙台建好御酒仓,就等着宗矩大人你那位朋友到仙台酿制御酒。」
「他拒绝了那麽多次,你们竟然还没有死心。」宗矩苦笑:「我那朋友性情执拗得很,没有兴趣为贵族酿酒,你们懂的……技艺不凡的人,性格多少有些古怪。」
政宗倒是很有信心能令对方答应,「你不妨把我酿的酒带给他。」
宗矩恍然大悟,政宗知道金银利诱无用,便以绝佳的水源招揽,为了酿造出更好的作品,他那位朋友说不定真的会答应。「大叔我很空虚啊,原来你请我来不是为了请我喝酒。」
「事成後你还怕喝不到更好的酒吗?不过我也不会亏待你的。」政宗示意小十郎一眼,小十郎意会地拿出一袋金砂放到宗矩面前。
宗矩见状立即把那袋东西推回去,「我可不想触霉头。」
「触什麽霉头?」政宗与小十郎交换一下眼神,然後饶有兴味地问:「难道有什麽要发生吗?我听说——骏府那边有人要倒楣了?」
「此事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暂时不要透露给其他大名知道。」宗矩出乎意料地爽快:「事情本身并不复杂,就是日野江藩藩主有马晴信贿赂了本多正纯的家臣冈本大八,希望能向幕府讨回杵岛等旧领;谁知冈本大八那厮收了钱却不办事,一直等不到回音的有马晴信情急之下便跑去骏府质问本多正纯,因而惊动了大御所。」
政宗吐了个烟圈,漠然道:「本多氏果然势大,一个小小的家臣也敢在大御所眼皮子底下收贿。」
宗矩续道:「现在冈本大八和有马晴信已经被收押。冈本大八固然是罪责难逃,但他在狱中供出有马晴信勾结南蛮人、企图谋害长崎代官长谷川藤广等罪行,有马晴信无法自证清白,恐怕亦是凶多吉少了。」
「有马晴信还真是倒楣。」怪不得秀忠会忽然向一众大名示好,原来转头就有人遭殃了。
「小男孩你在同情有马晴信吗?」
「有马晴信自寻死路实在不值得可怜!若他认栽吃个哑巴亏也不至於招来这场杀身之祸。」政宗嫌恶道:「不过那个冈本大八也太不是东西了,死到临头不知悔改,还攀咬别人一口……」
「不过眼下本多正纯受挫,你也应该感到几分畅快才是。」
「只是一时受挫而已。」要是真的垮台才算好。「而且来日大久保氏也不会好过吧?」
宗矩神秘一笑:「何以见得?」
政宗翻了个白眼,「大久保长安多方贿赂,聚敛金银,你和半藏不可能查不出来吧?大御所不动他,无非是因为他发挖金银的本事,但近年他所管辖的金矿银矿产量甚少,那麽他应该没有利用价值了……」
宗矩点点头:「大久保氏与本多氏任何一方独大也不是大御所乐见的。」
「可是长安那家伙也不是什麽善类,如果他被清算,说不定会攀咬我和忠辉。」
宗矩幸灾乐祸道:「所以到时你得想法保全你自己和忠辉公子了。」
政宗没好气道:「你去干掉大久保长安不是更省事吗?」
宗矩哈哈笑道:「你说得对!死人的确够省事。」
「你的意思是——」
「死人不能为自己辩解,亦不能攀咬别人——大御所念在长安有功於幕府,也为了不牵连你和忠辉公子,打算让长安死後才清算他的罪行。长安为人极其好色,长年沉湎淫逸,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现在大病小病不断,想来也没多少年好活。」
家康果然是深谋远虑,政宗不知该放下心,还是要更提心吊胆。「清算了大久保长安後,我也能如愿遣使出海了吧?」
「你还不死心吗?冈本大八、有马晴信还有大久保长安都与南蛮人和吉利支丹有很密切的关系,现在大御所和将军对南蛮人的嫌恶是有增无减。」
「忠辉那麽固执,不达目标是不会罢休的。」政宗愈想便愈觉得能成事,「为了不伤父子兄弟间的和气,由我遣使出海是折衷的办法。」
「小男孩,大叔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卑鄙的,但你利用自己的女婿达到目的,也没好到哪儿去。」
政宗直言道:「这还得多谢家康对忠辉的不信任,为什麽他就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只是单纯想探索这个广大的世界?」
宗矩踌躇了一下,说道:「有一事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忠辉公子的容貌其实与已故的信康公子很像。」
「家康的嫡长子信康?」此事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信康公子当年死得凄惨,德川的老臣对此事亦是讳莫如深。」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当时大御所与织田信长是盟友关系,有人向信长告密指筑山夫人暗通武田氏,意图让信康公子取代大御所掌管德川家。为了平息信长的怒火,大御所派家臣杀死了通敌的筑山夫人,并命令信康公子切腹。」
政宗心中怦的一跳,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上的父亲和弟弟,升起了一种恶心的感觉,手心微微出汗,黏稠的感觉如同沾了血一般。
小十郎看到政宗有些神思恍惚的样子,不禁担忧道:「政宗大人?」
政宗强作镇定狠狠抽了口烟:「亲手缩短自己亲人的寿命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所以面对与信康公子十分相像的忠辉公子,大御所心里也是很纠结。」
政宗含着烟杆,忽然说:「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嗯?」宗矩很奇怪政宗会突然下逐客令。
「我有些累了,我们改日再聊。小十郎你去送宗矩出去吧。」
「好。」小十郎知道政宗想起了什麽,并不说破,若无其事向宗矩道:「宗矩大人,请随我来。」
两人走後,政宗一碗接一碗把刚才的剩酒全部饮尽。他向来酒量一般,这样猛喝自然受不了,胸口闷闷的,一股恶心的感觉直涌上来,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教他直跪在地上狂吐起来;吐完一轮,胸闷恶心的感觉舒缓了些,但喉咙又酸又涩,如被火烧一样痛,他止不住咳嗽起来,身子抖得如筛糠;手腕无意间碰到一物,原来是那袋金砂,他想也不想就抓起一把撒了出去。
「政宗你——」听到动静进来的孙市见状不由有些愕然,愣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前扶起他:「这是什麽回事?小十郎呢?」该不会又是又发酒疯吧……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又在隐隐作痛。
政宗忍耐住喉间的不适,按住胸口哑着声音说道:「我觉得胸闷难受,现在吐出来舒服多了。」
「胸闷就去看大夫。」孙市只当他是喝醉在胡言乱语,给他倒了杯茶漱口。
政宗笑了笑,脸色有些潮红,眼神迷离,大概真的是醉了,「你别大惊小怪……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而已……」
有那麽一瞬间,孙市好像看到政宗的左眼像是被黑暗浸染了一般。
孙市用手触了触茶壶的温度,半凉微温,手一倾,兜头淋了政宗一脸茶水。
「醒醒酒吧。」
茶水顺着政宗的脸颊和发梢一滴滴往下滑,政宗慢慢回神过来抹了抹面,笑道:「是该醒了。」抢过茶壶便朝孙市的脑袋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