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你的因緣,請簽收 — 矛盾-2  晴時多雲,因此總會放晴

何祯做了一个旧时的梦。

风和日丽,天上碧空如洗,疗养院的小花园里病友们三三两两在外头休憩。

她眯着眼,仰着头,坐在长椅上晒太阳,阳光印在脸上既暖又舒适。耳边是温声细语,她听不清内容,是来自斜侧的叨叨絮絮。她睁开眼望去,那女人穿着病服蹲在花圃里不知跟甚麽说的专心。

何祯恬的耳边有个声音,『去推倒她,推倒她。她神经病啊跟花讲话,吵人呢,推倒她!』

「吵死了。」她不满的抱怨。没理会那声音,又仰头晒起太阳。

然後几息间她听见了汪汪的叫声。膝盖有个温热的触感。

她慢慢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狗狗憨憨的笑容,金毛在阳光下闪耀,以及牠摇得欢快的尾巴。

「……念念。」何祯恬揉了揉牠搁在她膝盖上的脑袋,狗狗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她揉了两下,忽然想起金毛在此的意义:「咦」了一声,左右张望了起来。

「大师呢?你爸爸呢?」她回头双手并用,揉着念念两只耳朵问道。

「汪!」金毛坐了下来,舒服的眼睛眯了起来。

「……听不懂。」何祯恬有些意兴阑珊。

她放开了手,继续仰头感受着仰光晒在脸上的热度。金毛靠着她腿边趴了下来,腿侧是来自狗狗的温度。脑中的声音又来了。

『推开牠,推开牠,黏甚麽黏,狗毛多脏,踢牠!』

何祯恬很烦那声音了,她蹙着眉,腿不自觉的动了动。

狗狗哼了两声,跳上了长凳,把头枕在她大腿上趴了下来,撒娇的哼哼,何祯望了一眼,把手埋进牠的皮毛里。

脑中的声音更加过分了起来。她的头有些痛,如同一只只针,有节奏的,轮流地刺着她的脑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召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她不自觉的低诵起《心经》,可这次并未如同以往的经验,声音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的嚣张嘲笑起她。

她轻推了一下狗狗的脑袋,张开眼时正对上一双纯净的眼睛。疑惑的哼哼了两下,彷佛有些委屈。

何祯恬忽然感觉到一股怒气,由心田升起,委屈甚麽,我又没听话,干嘛委屈!她腿间动了动,推了推狗狗脑袋。

正跟金毛僵持时,一声温和的佛号传来。

半步开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部分的光,身上深蓝的大褂僧衣随风摆荡。

狗狗汪了一声蹭到了那人的腿边。他揉了揉牠,对何祯恬温和地说:「可是念念扰你了,何施主,今日感觉可好?」

她脑中的声音开始尖叫。何祯恬不悦的按了按眉间,该死的声音,也不看看场合对象!

曲千似乎察觉到了,他靠了过来温声问道:「怎麽了吗?脸色不好看,要不要小僧替施主喊医生?」

医生两字刺激了何祯恬,她一把攒住他的衣袖,厉声回答:「我不要!不要医生!」

他似乎没有被她吓到,反而靠得近些:「好,不要医生,别怕,没事的。」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何祯恬被他温柔的语调安抚了,放松了一些,可委屈却上来了,依旧攒着曲千的衣袖。「很吵。」

「甚麽很吵?」

「那些声音很吵啊,还要我打人,揍人。吵死了。」何祯恬抱怨。

「那你有照做吗?」

「没有。」

「为什麽呢?」

「因为那是不对的啊,曲大师。」

曲千点了点头:「没错。要坚持做对的事情很不容易,何施主很棒。」

「可还是很吵啊,我不舒服,吵得我都头痛了。」她依旧委屈。

曲千温声的建议:「或者小僧帮施主问护士拿药吃?」

「不要,我吃很多药了。」

「那施主觉得,如果今天听话了,会比较舒服吗?」

她瘪了瘪嘴,细声说:「也许就不吵了。」

曲千停顿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说:「有时候要坚持做对的事情,会遭遇苦难,我们会因为受苦而动摇,自己的坚持到底是不是正道,甚至说服自己调整的步伐才是正确的。可正道并不会因为苦难的来临而改变,改变的只是人心。」

曲千温柔的说:「何施主在受苦时,能不忘坚持做正确的事情,真的很不容易。」

何祯恬因为被夸奖有些开心,头彷佛也没那麽痛了,她揉了揉攒在手底的衣袖,小声地问:「那我头痛怎麽办?」

「小僧帮施主问护士拿药吃可好?」

她抿了抿唇:「等一下吃完饭才要吃药。」

「很痛吗?」曲千问。

何祯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对方泛起一股笑意:「施主这答案小僧看不懂了。」

她因为对方的笑有些脸热,细声回答:「刚才只有念念的时候很痛,跟曲大师说了会儿话,现在不大痛了……只是有点热。」

他道了声失礼,坐直身子用手背探了探何祯的额温:「看起来没有发烧,今日太阳原就有些烈,施主在这阳光下也有些时间了,若不小心也怕会中暑。倘若觉得有些热了,不如改去阴凉的地方坐坐?」

「曲大师也去吗?」她低声问。

曲千笑了笑,温声回答:「倘若施主像这般一直攒着小僧的衣袖,小僧只得去了。」

原来攒着就能带走大师啊?!

何祯恬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这话中的意思,一时间更不想放手了,她站了起来拉了拉那截衣袖,开心的说:「那我们走。」

曲千彷佛愣了一下,低头笑了笑,也站了起来,好脾气的说:「好。」

她乐了,观察了四周,拉着对方转头就走,目标是几十步开外的另一处长椅,那边有树荫。何祯恬才迈开腿走不到两步,曲千一声小心的警告忽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旁嬉闹的病人撞到了,她才感觉到身体失去平衡,便被揽住了肩膀,一阵温热袭来,可等她站稳,那截握在手底的衣袖连同温热感一起退去。

彷佛刚才那只是她的错觉般,望着半步之外问她没事吧的曲千,歪着的光头亮闪了她的眼。何祯恬看着空空的手,委屈地想哭。

「曲大师太坏了!」她指控道。

曲千愣了愣:「小僧如何坏?」

「刚说好要跟我走的!」

「要去哪?」他礼貌的问。

何祯恬遥指着那处阴凉处的长椅:「那边!」

「那便走吧,小僧陪施主去。」他才要往前走,何祯恬不依不饶的张开双臂:「不许!」

曲千顿了顿脚步:「为何又不许,何施主不想去吗?」

她此时陷入了一个奇妙的逻辑回圈里,她觉得攒在手的大师转眼间就飞了。这时曲千虽然说要跟她去,但她衣袖又没有攒在手里,难保对方到了地方就跑了。那她可就亏大了,既没有太阳晒,又没有大师陪,超亏!

可她又不好意思直说要衣袖,万一他不给呢,咬着下唇委屈得不行。然後她刚才一直忽略的声音又冒出头了,那声音在说曲千坏,其实是曲千唆使别人来撞她的,对方就是要趁机脱离她的掌控,他就是要趁机跑掉。

听了那声音,何祯更加的紧张,张着双臂就不让曲千前进。那声音越说越欢,何祯恬听得更加委屈,眼底都冒出了水光。

曲千左右移动了两步,都被挡了,便直接停了下来,低头望着何祯恬,不知是否看清了她眼底的水光,幽幽地叹了口气:「施主何不直说小僧何处不是?这般哭,小僧不知施主的意思。」

何祯恬吸着鼻子揉着眼睛就是不说话,念念在旁边汪汪的叫,曲千揉了揉狗狗安抚了对方,然後又对她告了声失礼,伸手拉了她的衣袖,往刚才何祯恬想去的那方向走去。

何祯恬瞪大了眼看着自己被捏在对方手底的衣袖,连哭都忘了哭了,只有一串如同开水般咕噜咕噜开心的气泡直冒上来。

大师拉着我的衣袖,我被大师带走了!那他等一会儿就不会跑掉了!哇呜,真的太棒了!

病人的逻辑就是那麽没有道理。

总之折腾了这一会儿,终於到了一个清凉的地方坐下,何祯恬是满意的,可曲千大家都认得,才坐下没说两句话,就又有其他人过来找大师玩。

曲千的注意力被另一个病人吸引,男的,她看对方一句话说不好,又占着曲千的注意力,又开始生气气。脑中的声音也越发不善具攻击性。

头痛彷佛在转眼间就加剧了,她闭上眼睛,不自觉的抱着脚缩了起来,又开始念起经书。不知叨念了多久,她也忘了曲千在跟别人说话,她沉浸在自我的黑暗中,然後她开始哭了起来,头痛不减。她听见曲千在唤她,可她忘了有没有回答。

何祯恬开始又哭又闹,她说她不要曲大师了,她要对方走开。

然後曲千说,他不姓曲,他不是曲大师,何祯恬不能让他走开。

何祯恬反说他骗人,他明明叫做曲千。

他说:「曲千是法号,我是曲千,不是曲大师。」

哭了又哭,她一不接受他让她喊法号,二不接受他说自己不姓曲。

後来对方叹了口气,他说:「施主若坚持,我俗家姓薛。」

薛大师?

何祯恬不知为何被一个俗家的姓给安抚了。她止住了哭泣,歪头温顺地喊对方薛大师,又害羞的笑了笑,然後又缠着问他叫甚麽名,她得到了一个名字,『薛闵谦』。

何祯恬听闻又开心,又紧张,对着曲千比出一个『嘘』的手势,她说不要告诉别人,这样别人也会知道大师的名字的!

曲千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又点了点头。

车体的晃动跟薛闵谦的声音忽然明显了起来,他在喊她的名字,何祯。她双眼半开,望见了窗外向後退去的景色,又回望昏暗的车厢内自己的手背,梦中的情景如潮水般退去,何祯迷糊的抬眼望向薛闵谦:「到了吗?」

薛闵谦点了点头:「到了,下一站。觉得如何?有好些吗?」

何祯依旧有些迷糊,但点了点头:「就是做了个梦……我有说梦话吗?」

薛闵谦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似乎睡得不安稳?」

何祯本能的嗯了一声,低头揉了揉眼角:「以前的事,是有点闹腾的梦。」

薛闵谦问:「怎麽闹腾?」

「抓着贵人的袖子,又哭又闹。」

他听了笑了笑:「怎说是贵人?」

何祯抬眼望向对方,他的神色如常,彷佛只是个单纯的问句,她低声答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薛闵谦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确实是贵人。不过既然是救命之恩,对方应该不会介意被哭闹了?」

我若说那贵人是你,你还介不介意我哭闹?

不知道为何,才一个梦的时间,何祯忽然毫无障碍的能将薛闵谦跟曲千看成同一个人了。

她确实忘记了,曲千曾告诉自己的俗家姓名。

他本就是薛闵谦。

她只是重回了年轻的时候,遇见了年轻的他。这是还没有抛却世俗的牵绊,不是一心救苦的他啊。这样的他有甚麽不好,何祯还有机会在对方心里留下自己的痕迹,运气好的话,还能抓住他的心,而无须像前生只能小心翼翼攒着对方袖子,还要为了一截袖子不开心。

何祯觉得,她到底有甚麽好纠结的?

多好啊,这年轻的时候!

想到这里,何祯笑了笑,对他露出一个接近於灿烂的笑容:「对啊,他是个很好的人,我觉得,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薛闵谦望着对方的笑容,不知为何,觉得她的眼底盛着光,在昏暗的车厢内特别亮眼,他看了两眼,有些不自在的垂下了视线。公车慢慢的停了下来,他站了起来,拉着上头的拉环,把扶手让给何祯,缓声的说:「走吧。你先走。」

何祯应了一声,他让她走在前头,薛闵谦跟在一步的距离之後,他可以明显感觉到何祯睡了一觉之後开心了起来,这是跟她口中的贵人有关吧,是她刚才梦话里说的『曲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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