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村将已经不省人事的女子带回小荻屋。
「老板娘,请准备一间房间。」绯村对一个中年妇女说道。
「绯村先生,你回来啦。」老板娘把整理好的布垫收进柜子里,「哎呀!这里可不是随时提供男女幽会的旅馆呐,房间都满了。」
「……」把人放在榻榻米上,绯村向来冰封般的脸庞,罕见地出现一丝为难的神情。
「是绯村先生带回来的人,就睡绯村先生房里。」老板娘转身进入内堂,「我现在准备热水和替换的衣服,请先把人抱上楼吧!」
老板娘打开房门的时候,绯村就坐在门外的长廊上。
「她睡了,人没事。倒是绯村先生你——」老板娘指指他胸口的一片脏污,「该去清理清理了。」
离去前,她以眼神示意:「那边的东西,在她身上与行李发现,交给你了。」
「谢谢,麻烦了。」颔首致意後,绯村淡漠的眸光瞥向房间内的矮几。
一把怀剑、一柄长剑与一个木罐。
彻夜的大雨纷纷终於在破晓之际止歇,天边犹如鱼肚渐渐翻白。
「你醒了?」察觉床铺的动静,绯村递出一杯茶水,「头还痛吗?」
「谢谢。」接过杯子轻啜一口,女子轻声问道:「请问,大人怎麽知道我的头……会痛?」
「你自己说的。」转头看向窗外,绯村瞥了眼院子里那晾在晨曦中的衣服,面无表情,「吐得我一身的时候。」
浅浅扬起一抹带着歉意的微笑,女子放下茶杯起身端坐,郑重的行礼:「真抱歉,给大人添麻烦。」
「你更衣吧。」
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绯村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前转过头:「昨晚,是老板娘为你换的衣服。」
片刻之後,重新回到房间里的绯村抱着佩刀坐在窗边,貌似对着窗外发楞,实际上,他不断以眼角余光打量着正在叠被整榻的女子。
平静无波的外表下,他正思忖着昨晚的行动被她目睹多少听到多少,又或者——还记得多少?
该杀她灭口吧……毕竟,他是不能被知晓、不能见光的存在……
但是,她只是一个恰巧经过的无辜路人。况且,还是个喝醉酒的女人!
绯村再次陷入了困扰他一整夜、极为两难的天人交战。
「我都看到了。」突然抬眼,女子捕捉到绯村游移的视线,彷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也记得那个人称呼大人您为——『绯村拔刀斋』。」
将被褥收入壁橱之後,女子正身端坐,一双墨瞳深若泓潭,却隐约滢着粼粼波光:「请问,大人在考虑是否要杀我灭口吗?」
「……」女子的坦然无畏,让绯村一时之间竟然无以应对。
这女人会读心术?连他在心烦甚麽都知道?
「然而,大人不仅没有杀我,也没有任我醉倒路旁弃之不顾——」女子再次伏身行礼,「真的非常感谢您!」
「……你走吧。」
拿起放在桌上的怀剑、以及装有长剑与木罐的布包,绯村走到女子面前,坐下。「离开这里,忘掉昨晚你所看到与听到的。」
「我留在这里,会给大人添麻烦吗?」微微牵动嘴角,女子淡淡的笑容里有着浓浓的落寞。
起身走回窗边,绯村拉开另一扇纸窗。「你不回去,家里的人会担心。」
「我……」垂下头,女子轻轻捏起一双粉拳,「已经没有家人!」
绯村回头瞅着女子纤细而单薄的身形,有股细碎的异样感像蚂蚁爬上心头……
不!他自身难保!
甩甩头,绯村板起一张脸。
「我现在没有余力照顾你——」彷佛害怕自己心软般的再加重语气,「连养只流浪猫的本事也没有!」
「喔,对了!您……」女子抬头盯着绯村的左脸颊,「您的伤口已经止血了吧?」
绯村:「……」
这简直是——
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绯村重新走到女子面前,屈膝正坐。
「听我说,不管你发生什麽事,我都帮不了你。京都很危险,你快去找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瞥了一眼面前的怀剑与长剑,绯村难得缓了缓向来森冷的嗓音,语重心长地说:「去找个不用带刀剑的地方待着。」
「找个没有刽子手或是刺客的地方……是吧?」女子伸手拿起怀剑。
闻言,绯村心头一凛:「去哪都好,就是不要留在京都,那种东西保护不了你!」
女子握住刀柄抽出半截刀身,刀光辉映着她清丽却感伤的容颜。
「不用带刀佩剑也能安心栖身的地方吗?上哪儿找呢……真的有这种地方吗?」
收刀入鞘,女子幽幽的叹了口气:「有地方去,就不用喝了酒还在街上游荡了。我……无家可归。」
女子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但穿透绯村的力道却意外的猛烈,犹如一只手猛地揪住他的心——
竟然,还隐隐发疼。
起身拉开门扇,绯村步出房间前回头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巴。」女子浅浅抬眸,「雪代巴。」
转身下楼,绯村来到小荻屋的厨房。
「老板娘,拜托你雇用她。」对着厨房里唯一的中年妇女,绯村弯了弯腰。
「昨晚那位——」正与两名女侍一起整理餐具的老板娘,回头看了绯村一眼,「你带回来的姑娘,是吗?」
「是的,她叫雪代巴。」绯村答道。
「她是你的女人吗?不然……」老板娘继续着手边的工作,「我记得,绯村先生向来不管闲事的呦!」
「不认识。但她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拜托。」绯村躬身,又一个三十度的鞠躬。
「也好,反正为长州藩效力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多个帮手正好。一下子听绯村先生说了两次『拜托』——」放下手中擦好的瓷碗,老板娘伸手拿起另一个,「实在是难得呀!」
「谢谢。」绯村再次躬身,向来冰封的脸庞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就在此时,饭塚也来到厨房。
「原来你在这里啊!」饭塚抬手拍了下绯村的肩,「桂先生与片贝先生来了!」
「知道了。」绯村转身跟着饭塚离开。
听着那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远,老板娘拿起一枚瓷碗覆上碗盖,左右端详一番:「说起话来还是冷冰冰的死人腔呀!倒是眼神,会稍微软化一些了吗……」
说着,老板娘浅浅的勾起了嘴角。
走廊上,雪代抱着一叠放置餐点的高脚膳,与桂小五郎一行人擦身而过。
微微一笑,她低头致意後,继续朝着食堂的方向离开。
反倒是桂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绯村:「听说,你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是的。」绯村瞥了身旁的饭塚一眼,对方无可奈何地朝他耸耸肩。
「那麽,刚刚那位就是传闻中的……」桂询问的眼神,透着一抹兴味。
「是她。」饭塚回头望着已经走到回廊另一端的女子,「还是个美人喔!」
「饭塚先生!」绯村狠狠的瞪了饭塚一眼。
「她一身好闻的白梅香呢。」跟随饭塚的视线,桂也面对同一个方向。
「桂先生!」迅速转头,绯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桂。
桂收回视线,微笑:「我的话没有恶意。」
「我们不是为了那女人的事而来。」片贝拍拍绯村的肩膀,「放轻松点,绯村。」
「——是。」这些人实在是……绯村在心底无奈地叹息。
「你昨晚执行任务吧?」片贝收起脸上的笑意。
「嗯。」绯村颔首,「依计画行事。」
「回来的途中遇到埋伏,是吧?」片贝的声音里多了一点担忧。
「会是何方神圣?你猜猜。」桂走下回廊来到庭院中。
「可能是幕府方面的刺客。」绯村淡然应道。
「新撰组?」片贝突然间瞪大眼。
「不是。」绯村果断否决,「我第一次遇到这种爪牙,照我看——」
「密探之流?」桂转头看着绯村寻求确认。
「是。」绯村点头。
「藩内只有一小部份的人知道你的存在,即使如此,竟然还有人偷袭你,这件事恐怕不单纯!」垂首沉吟,片贝蹙起一双又黑又粗的浓眉。
「藩内——」绯村的紫罗兰色眼瞳,清晰的闪过一束琥珀色的寒光,「有奸细?」
「相信是了。」桂再度走上回廊,将昨晚放在庭院里沥乾雨水的油伞收起,交给绯村,「事关重大,我们会查清楚,这阵子请你要多加小心。」
「是,我知道。」绯村接过桂递过来的油伞,上头彩绘着一株梅花。
看着绯村离去的背影,桂偏头对身旁的饭塚交代:「……查清楚那个女人的来历。」
午饭时间,食堂内人声鼎沸,所有人整齐的分成两排对坐,面前摆放一只高脚膳,两名女侍端坐中央协助添饭盛汤,其中一人就是雪代巴。
「请用。」雪代端上盛好的白饭。
「呦,新面孔喔!你是新来的?」
「是,我叫巴,请多多关照。」清浅一笑的雪代像朵含苞初绽的白梅开在眼前,模样典雅秀丽,让人不自觉的在她身上停驻视线。
「大家快看!是个美人呢!」
「听说是绯村昨晚带回来的。」
「奇闻呐!绯村有女人啦?」
「绯村真是厉害,一出手就是个大美人!」
大夥说说笑笑、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身为当事人之一的绯村始终不发一语,默默举箸将食物送进嘴里。
坐在绯村身旁的饭塚,更是冲着他挤眉弄眼的笑道:「别不好意思啊!都是男人,大家心里明白的……」
他用手肘轻撞绯村上臂,音量压低、表情极其暧昧:「我问过老板娘,她昨晚在你房里过夜对吧?老实说啊……滋味怎麽样?」
锵啷一声,面无表情的绯村突然拿起佩刀立在身旁,左手拇指顶住护手的刀锷(通常表示预备出刀)。
绯村的这个举动不仅吓得饭塚倏地噤声,就连整个饭堂都瞬间安静下来。
「开、开个玩笑嘛!」盯着竖在眼前的武士刀,饭塚的额头边几乎快沁出冷汗。
妈呀!差点忘了他是「拔刀斋」……不会才开个玩笑就要送命吧?!
几秒钟过後,依旧面无表情的绯村慢慢起身,握着佩刀迳自走向屋外。
「咳咳咳——搞甚麽啊绯村!」饭塚搥着自己胸口猛咳,「吓我一跳!害我把梅子核吞下去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