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走马看花晃过小村庄,张晨瑶说完那句话後,带着陈苡瑄又走一次,这次张晨瑶停在每间平房前,钜细靡遗为她解说这户人家是为什麽来这里、大约剩多少日子。陈苡瑄发现他们所处的环境不算太好,大多都是行屍走肉的活着,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村庄为何得以生存?
走到更里面的地方,跟前半段的世界完全不一样,虽然环境差,但他们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嫌恶,反而很开心的模样,两者的反差让她感觉身处在不同的地方,直到张晨瑶替她解说。
「这里与刚才的人不一样,这里的人是自愿来的,因为死亡是他们的希望。」
「死亡是他们的希望?」陈苡瑄不解地重复道:「怎麽可能有人的希望是死亡?就算得了癌症,你怎麽能确定他们想死?搞不好他们是迫於现实无奈才来的,你根本不懂他们想活下来的心,你……」
「不懂的人是你。」有人从角落里走到她们面前,一个看起来小她们几岁却面带成熟的男孩,神情不屑,挡在两人之间,面对陈苡瑄说:「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不懂。」
「你说……什麽?」
男孩毫无情绪的双眼看得陈苡瑄内心一颤:「你们总要我们活下去,但受苦的人并不是你们,能云淡风轻说出可以活下去的、一定可以的,不觉得太恶心了吗?」
「那是、那是为了你们好……」
「为我们好?」男孩脸上的表情像是听到一个大笑话,冷笑的回答:「那是你们想的,并不是我们。前面那些人我是不知道他们怎麽来的,但这里的人都是自己要来的,没有谁逼迫谁,大家知道来这里是等死。『正常人』当然不相信居然有人想找死,可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太伤自尊了,每个人都活得有尊严,但你们这些人,说什麽为我们好,却拿掉我们的尊严、让我们死得这麽难看,连决定自我的生存都没有,听你们的为我们好这种屁话,实在太虚伪了。」
男孩似乎越说越生气,双眼死死盯着陈苡瑄,不给她一丝反驳的机会。这下,陈苡瑄说不出话了,泪水夺眶而出,男孩没有因此同情,双手插在胸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张晨瑶倒是有些慌张,她赶紧去跟人借卫生纸。男孩望向跑远的张晨瑶,再看看哭得不成人形的陈苡瑄,挑了挑眉。
「晨瑶姐姐曾经是这里的一员。」男孩不经意的说出口,他满意瞥向停下泪水的陈苡瑄:「并不是像前面那群人,而是跟我们一样,以想死之人的身分。」
陈苡瑄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麽,不远处急急忙忙手里拿着卫生纸的人正向他们跑过来,男孩再次开口:「她来这里并不是带着同情,而是理解,所以我们很感谢她。」
「欸,拿好,要是再哭就不管你了。」张晨瑶把卫生纸塞进陈苡瑄手里,对男孩挥挥手後,拉着她离开。
等公车时,陈苡瑄变得很安静,张晨瑶想可能是对这地方过於惊讶,等两人上了公车,陈苡瑄犹豫的拉着她,身旁的人疑惑的回望,双唇翕动,却一句话都没说出口,以为是被现实面吓得不知道怎麽开口,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这是他们的决定,我们管不了。」
陈苡瑄的双眸再次沾满泪水,张晨瑶嘴角抽了抽说:「你、你怎麽又哭了,我应该没说什麽吧,你……」
「为什麽想要死呢?」
「哈?」
「我说,」陈苡瑄挂着泪水的脸庞正视张晨瑶,哽咽又坚定的问:「你为什想要死呢?」
张晨瑶突然沉默盯着陈苡瑄,对方没有催促,就这样静静凝视着,她总觉得自己如果不说,今天两人都别回家了,她重重叹口气。
「发生一些事情,觉得没什麽希望,活着虽然可以感受一切,但那时的我宁可什麽都别感受,每天躺在床上,张眼、闭眼,同一片天花板、同样的空气、同个想要离开的念头,想告别这个世界。」
「那、那是怎麽知道这里的?」
「乱走的,你信不信。」张晨瑶轻笑着,继续说:「为了放空自己,随意选辆公车就坐到这了,大概是那时候状态不太好,应该说很糟,这里的人就带我来了。发现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想死的人这麽多,却不能正大光明,但至少比躺在医院或是总有人跟你说这世界有多美好来得好多了。」
「为什麽最後……」
「没死成,是吧。」张晨瑶帮忙接下问句,她望向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深呼吸一口气。
「觉得就这样死了,太便宜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有天我拿刀打算割腕时,突然反悔了,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这里,听到今天死去的可能是隔壁家的老人,也可能是隔几个房跟我差不多大的人,又可能是像刚刚那个男孩一样的年纪,每天我会在小村里晃来晃去,想看看到底有谁离去。」
「然後顿悟了,像我这样的人在希望村是极少数,不是因为生病感到绝望,仅仅只是因为生活想死的人,想起以前的事情,告诉自己应该要活下去,给那些曾经希望我去死的人看看现在的我过得不差,甚至跟他们想的背道而驰。」
「你後悔吗?」
「後悔什麽呢。」张晨瑶转过身面对她,陈苡瑄在她脸上找到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她勾起嘴角,露出算是两人相识以来最真诚的笑容:「如果後悔,可能现在就不在这里了。」
从那个时候,陈苡瑄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她,张晨瑶想想也觉得好笑,当初带她去不过是希望她打退堂鼓,奇怪的女孩。她不只一次这麽想。
和平的日子直到某天,关於张晨瑶的性向在班里传开,当时对於同性恋的认知还没那麽普及,听到这三个字像听到什麽病毒一样。她的事情整间学校都知道,连老师和教官也不放过,她没多说什麽,事实的东西去解释太像辩解,倒不如别说。
她与陈苡瑄的关系到此为止,她们像是两条平行线,回到最初的样子。那时陈苡瑄不再黏着她,反倒松一口气,一个有正义感、善良的女孩不该因为她的关系,失去原有的校园生活,所以她没有发脾气、质问为什麽疏离,而陈苡瑄常常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以及眼里认真的对话,总会心头一紧。
要说那阵子她活得辛苦吗?一点也不。跟第一次的情况相比好太多了,虽然有很多可怕的言语侮辱、有很多不善的眼神、有很多肢体上的碰触,但都不算什麽,这次多了父母亲、弟弟无声的安慰,仅仅只是拍拍肩膀,她也懂,那是一种无形的支持,懂父母亲说这条路会很孤独、会被人唾弃,是一场很大的抗争,可是撑过了,幸福会随之而来。
经过书包被扔、课本被撕、被丢去辅导室、老师们认为她有病的眼神,三年成长许多,但陈苡瑄终究是一道坎。她不曾想三年过去,她们的交集真的没了,难过的并不是她没有跳出来帮忙说话,难过的是即将错过。
後来陈苡瑄说的那些话,再後来她们除了节日的简讯问候,最後一次听到消息就是在陈苡瑄的葬礼上。
她愣愣地盯着女孩笑得灿烂的照片,灵堂传来好闻的花香,每个人一脸哀戚的拿着一束黄玫瑰,祭拜那个笑得灿烂的女孩。
是什麽让她们多年不见却在这种场合,一个站在沉重令人窒息的灵堂、另一个跑去天堂逍遥了呢?她手里拿着工作人员帮忙在门口发送的一朵黄玫瑰,强忍颤抖的身体与眼泪,一步步走向她的照片,静静地凝视着,像是在仰望什麽。
陈叔叔、陈阿姨认出她,在陈苡瑄的姊姊陈苡葳搀扶下走到她面前,几个人拥抱彼此,陈阿姨红着眼眶,强忍悲伤对她说:「你是晨瑶对吧,苡瑄一直说要再把你找来家里吃饭呢。她说其实很对不起你,在国中的时候没有勇气站出来,跟你并肩对抗,直到高中,就算有朋友陪她,但那种感觉很孤独、很累,一直希望你能原谅她。」
陈阿姨越说越哀伤,张晨瑶却微微瞪大双眼,抿起乾涩的唇,声音嘶哑的问:「什麽意思?高中……是什麽意思?」
「苡瑄跟你一样,喜欢的是女孩子。」不顾张晨瑶震惊的模样,陈阿姨继续说:「我们不怪她,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但你说,为什麽这麽好的孩子就这样走了呢?」
陈阿姨再次拿起手帕遮住眼睛哭了起来,陈苡葳和陈叔叔露出歉意的表情,把人扶到旁边,走到一半,陈苡葳走回她身旁,拿出一封淡色素雅的信递给她:「这是苡瑄写给你的,谢谢你,曾经陪在她身边。」
张晨瑶缓缓地走向灵前,将黄玫瑰轻放在台子上,用自己才听得到的音量说:「苡瑄,好好的走吧,谢谢你。」
她可能没想过,这句谢谢并不是陈苡瑄想要的,真正要的那句话,在当时她是怎麽也想不到。拿着信坐在椅子上,没注意周遭的人,那封信写了很多,足足有五大页,打从陈苡瑄第一次见到她、再到那次的打人事件、希望村等等,像是纪录两人经历过的回忆,景象慢慢的模糊了,摀住嘴巴不敢放声大哭。
「후회하는일이하지마.(不要做後悔的事)」突然,身旁的人用着她不懂的语言说出一句话,她转过头,因为眼泪的关系,只能见到那人托腮留个侧脸望向外面,当那人在自言自语,没有多加理会。
如果她可以停下悲伤、擦乾眼泪,就会发现权恩面无表情下,隐藏的悲伤令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