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无声的房间里,手机里发出的铃声格外刺耳,陈圣砚按了音量键几下,想减缓这如针紮般的感觉。电话响了第三声後,对方接起电话。
「Polaris您好。」
「店长吗?」
曹一郁发现是熟悉的声音後,随即换成自然的声音问道:「阿圣?怎麽打店里的电话?」
「抱歉,因为我怕你没接到,店里忙吗?」
「不会啊,在老家过的如何?」
「很好,只是有点无聊。」陈圣砚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说:「那个……我打电话是要问,元青最近有去店里吗?」
「他最近都没来喔,正想说要问你呢。」
「这样啊……」陈圣砚毫不保留展现失望的语气。
「怎麽问这个?」
「之後再说吧,占着电话也不好,谢谢店长。」
「好吧,先这样罗。」
曹一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想要关心他,但陈圣砚假装没发现似的,赶紧挂上电话。
陈圣砚往後一倒,躺在柔软的弹簧床上,但他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感觉。今天一早起床时,他突然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麽,他和吴元青两人的关系或许就会画下句点了。
但在做些什麽之前,他想先知道吴元青到底过得好不好,於是就异想天开地打给曹一郁,没想到什麽情报也没得到。
吴元青过得不好他当然舍不得,但又会一丝丝觉得自己备受重视;陈圣砚希望他不要被这件事影响太多,但又会残存着吴元青是不是没有他也没差的想法。
陈圣砚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幼稚死了。
「呜啊……搞什麽嘛……」陈圣砚摀住脸喊着。
「你在干嘛?」
谢雅莉刚好走过房门口准备下楼,陈圣砚的自言自语被听得一清二楚。看着倚在门边的舅妈,陈圣砚像是触电般地从床上弹起,傻笑说:「没事〜」
「我们要开始打扫罗,你可以有空再下来。」
「我现在就下去!」陈圣砚说完就从床上跳起,跟着谢雅莉一起下楼。
◆
寒假的尾声即将迎来过年,陈圣砚一起帮忙打扫家里,顺便将一些旧东西扔掉。而他今天主要的任务就是整理好陈母留在这里的一些遗物,好让家中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利用。
和谢雅莉一起将一楼打扫完毕後,陈圣砚来到位於三楼母亲的房间,他站在门口往房间里探,感到眼前的景象非常不真实。
母亲结婚後就马上和父亲搬去台北住,在这之前一直都住在这个地方。小时候回来几次老家,住的也都是这个房间,但陈圣砚此刻却对这个空间感到十分陌生。这种曾经有所紧密连结,但又不熟识的感觉,是能够牵引着内心,却无法幻化成实际的言语。陈圣砚带着这种说不上来的心情,踏入了房间。
房间内有张简陋的合成板桌子和非常古老的旧式衣橱,倒是床组看起来挺时髦的,按照它那格格不入的款式来看应该是比旁边的衣橱还要年轻许多。在他记忆中,这个房间的摆饰从他第一次来就没换过,但现在才发现这点。
他打开咖啡色与绿色相间的衣柜後,里面随即飘散出樟脑的味道,还有一种久未通风的霉味。里头都是用衣架挂着的旧款式套装和洋装,应该是母亲年轻时候穿的吧。
陈圣砚把衣服一件件从衣柜拿出来放在床上,并仔细端详着,想像着母亲穿上这些衣服的模样。他很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但印象中她当时是个十分时髦的女性,头发总是吹整得很完美,口红涂得鲜艳。
发呆似地盯着平躺的衣服良久,接着他起身把扁平的纸箱打开,用胶带将箱底封住後翻过来,准备将衣服放入纸箱打包。
陈圣砚像是在捧着幼儿般,用着右手拿起领子处,下摆挂在左手手臂的方式,小心翼翼将这些衣物放进箱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似乎在对着这些被拥有者留在世间的衣服说「好好睡吧」。
塞满了两个纸箱後,陈圣砚将封好的箱子推至门口。接着返回衣橱,打开下面的抽屉。
这个衣柜的下方总共有三层抽屉,陈圣砚打算一格一格打开来检查里面的东西。老旧衣橱的抽屉总是要花一番功夫才有办法好好拉出,有时候角度不对就会卡住,因此他花了一些力气打开第一层抽屉,反覆地重新推入、拉出,终於找到正确的角度打开了抽屉,结果这层却什麽东西都没有。
他只好再用尽力气一鼓作气推进去,接着他打开第二层抽屉。
好险这层非常轻易就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喜饼铁盒,孤独地躺在抽屉里。陈圣砚拿起铁盒,盖子上有些许生锈的痕迹,在原本喜气洋洋的凤凰与龙的图案上十分突兀。
打开盖子,里面装的是一叠照片,以及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两样东西塞满整个铁盒,彷佛是量身订做似的。
陈圣砚疑惑地拿着盒子,走向床边坐下,打算好好研究里面的东西。
打开白色信封,里面装着许多信纸,每一封信都被整齐地摺好。平常陈圣砚是不会随便打开别人的信的,但他现在很想要确认一件事。於是他打开了其中一封,目光直接落在直式信纸上的左下角,信尾端的属名写着「云峰」。潇洒的运笔座落在信纸上两条红线之间,彷佛想要逃出框架般左右超出了红线。
陈圣砚盯着这两个字,抿了抿嘴。接着迅速将信重新摺好塞回信封里,拿起旁边的那叠照片。
年代悠久的照片上尽是泛黄的污渍,但不影响画面的呈现。陈圣砚快速浏览着,一开始的照片都是出游的团体照,接着只剩下一男一女的合照,两人互动越来越亲密。
陈圣砚慢下速度,仔细看着这两人的脸庞。
照片中的女生是母亲,而一旁笑得很开心的男生,是陈圣砚从来没见过面的父亲。
陈圣砚原本静止不动的手开始些微颤抖,立刻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心里突然涌现一句话:「我是这两个人的孩子呢。」
母亲从他有记忆以来,便会指着照片里的父亲说,小圣这个是你爸爸唷,他的名字是陈云峰,绝对不能忘记他的样子喔。然而家里的照片也就只有那几张而已,因此陈圣砚对父亲的印象也只局限在那几个固定的画面,但他还是马上就能认出手中这些照片里的是他。
陈圣砚吸了下鼻子,目光在两人合照上停留了很久,然後像是观赏幻灯片般,手动切换着画面。每张照片都散发着两人之间彼此的爱意,如果他们两个都还活着,到现在应该还是会这样望着彼此吧。
身後传来敲门声,陈圣砚转头一看发现是梁世聪後,急忙用袖子擦掉留在眼眶打转的泪。
「怎麽啦?」梁世聪上前关心。
「在看照片。」
梁世聪弯下身凑近一看,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爸。」
「姊夫当年真的是很帅呢,而且讲话很有趣,当时可是个风云人物呢。」
梁世聪将一瓶罐装水递给陈圣砚,然後也在床边坐下。
「谢谢。」
「看来你妈有和你说姊夫的事啊。」
「没有,妈她好像不想提,我只有看过照片而已。」
「……毕竟那时候她怀了你,在这种时候居然就走了。」
「当初是妈和你说想和我爸放一起的吗?」
「是啊,位置好像是之前老早就已经买好了,我也是她说了才知道。」
「她都没有告诉我呢。」
「她怕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
陈圣砚低头转开水瓶的瓶盖,说:「才不会呢,老是把我当小孩子。」
「不管你长到几岁,在我眼里也都是小孩啊。」
陈圣砚不服地嘟嘴,眯着眼睛看着梁世聪。
「之後你回台北,就把你妈的东西先整理一下寄回来这里吧,也空出一些地方可以摆了。」
「东西满多的,可能无法很快……」陈圣砚想到要整理母亲房间里的东西就觉得有点苦恼,一定又会像现在这样回味着被遗留下来的物品,花上不少时间。
「如果你觉得在那边生活可以负荷的话,你可以偶尔回来这里就好。」
含在嘴里的水差点没喷出来,陈圣砚用力咽下後问:「什麽意思?」
「但如果真的没办法了,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
「怎麽突然这样说……你是说我可以不用回来住?」陈圣砚不安地按压着塑胶水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之前我急着要完成你妈的心愿,但我之後仔细想了一下。其实家人嘛,不管在哪里都还是可以互相照顾啊。而且圣砚这麽懂事,好像可以不用这麽担心了。」
如果是几个礼拜前的陈圣砚,听到这段话应该会很开心。但回来这里一段时间後,陈圣砚发现自己心中渴望着家的想法渐渐萌芽。这个慾望之前就像是种子般一直静静种在心里,只是他一直无意识地压抑着让它成长,现在有了家人的灌溉,终於探出了头。
有时候他总忍不住想,之前这麽喜欢去刘训辉家,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不禁觉得自己有点自私。
「我其实可以留下来,帮你和舅妈照顾其其和睿睿,有我在的话你们也比较轻松吧?」
「喔?怎麽你也突然有这想法?那你……那个男朋友怎麽办?」
陈圣砚的肚子像是挨了一记直球,手又开始按压着可怜的水瓶。他偷偷瞄了梁世聪一眼,对方似乎感到有点难以为情,将脸别过另一边。
「舅舅之後有稍微了解一下……同性恋的事,你舅妈还比较了解呢,我还被她笑怎麽连这都不知道。你和他是那样的关系吧?」
陈圣砚感到心跳加速,他反覆吞了吞口水彷佛想把心脏咽回去似的。
「嗯,对。」
「你要回来的话,他怎麽办?」
「他才不会觉得怎麽样呢,反正我在哪里他好像也没差。」
「怎麽可能会没差呢。」
「他自己说不管在哪里都可以交往啊。因为这件事我们吵架了,我也不想问他。」
梁世聪看着陈圣砚嘟嘴的表情,笑了笑说:「你改天带他回来吧。」
「舅舅态度也差太多了吧?你真的是舅舅吗?」陈圣砚忍不住捏了捏舅舅的手臂,想确认他是不是别人假冒的。
「不管怎样你来这里他一定会很寂寞的,你也是吧?」梁世聪将他粗糙的手放在陈圣砚头上,继续说:「你说过他也是你的家人,家人吵架总是会和好的嘛。」
「你说像我们一样吗?」
「是啊。」梁世聪不好意思地傻笑,像是朋友一样把手搭在陈圣砚肩上。
「我们其实也不算吵架啦……」
「老公!下来搬东西了!」在一楼的谢雅莉站在楼梯间扯着嗓子喊道。
「我下去了,你慢慢整理吧。」梁世聪说完後轻轻拍了拍陈圣砚的头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陈圣砚独自一人。他盯着那叠照片一会儿,然後将它们整理好後和信封一起放回铁盒里。
拿着铁盒回到自己的房间,陈圣砚轻轻推开衣柜横拉的门,将里面隐藏式的抽屉打开,抽屉因作用力延着滑轨无声地往外跑。
陈圣砚摸着盒子上斑驳的喜气,将铁盒轻轻地放在数不多的衣服旁边。
◆
石桥下的涓涓细流不停地流动着,为安静的乡间带来自然的噪音。陈圣砚牵着脚踏车盯着河面,严肃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倾听河流的话语。
以往总是会有人拿着钓竿在桥边钓鱼,但今天一个人都没有,於是他决定在这里稍作停留。他将脚踏车停妥後,趴在石造栏杆上眺望着桥下的景色。因动作改变,手臂传来了方才搬运东西的酸痛感,但陈圣砚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依旧直直盯着远方。
远处像是没有尽头的山,还有参差不齐的电塔坐落在这些山上,自然与非自然的景象在同一个画面里,似乎也是能够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彷佛这个世界本来就这长这个样子。
陈圣砚拿出手机按了几个键後贴近耳朵,想着等一下该说些什麽。
原以为会持续个几声的铃声,在第二声响时就应声被截断,比店里的电话还快被接起。
「喂?」
陈圣砚听得出来对方的声音有些慌张,但还是近乎完美地镇定着。许久没听见吴元青的声音,他内心有些激动,只能简短地问:「在忙吗?」
「我今天来公司加班。」
「那我晚点再打吧。」
「等一下,公司只有我一个人,没关系。」
「上次我没接到电话,所以打回来给你。」
「嗯。」
吴元青应声後停止说话,而陈圣砚也想不到要说什麽,只是听着他的呼吸声,想像他现在皱着眉的表情。
「你还生气吗?」
问句的波动扰乱着空气,但陈圣砚脑中一片空白。当初就是因为无聊的生气,搞成现在这种烦人的状态。
说了不生气又能怎样?现在根本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了,陈圣砚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要是当初成熟一点就好了,这样两人就可以不用这样折磨着。
「圣砚?」
陈圣砚缓缓蹲下,额头倚靠着表面粗糙的桥边柱子,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肩膀抖动着。
「元青,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终於忍耐不住情绪,思念幻化成斗大的泪珠宣泄出来。「我不想要这样子了,我想要好好的抱你、亲你,我想要你的全部!」
不知道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多久,待陈圣砚不再哭出声音,只剩下如冬日细流的吸鼻声後,吴元青才开口问道:「你家在哪里?」
「什麽?」
「你宜兰的家在哪里?」
「我……」
「你把地址传给我。」
陈圣砚听见电话里传来细小的杂音,便狐疑地问:「你在干嘛?」
「我在收东西,等一下就出发去找你。」
「你该不会要骑车来吧?很危险啦,不要这麽……」
「陈圣砚。」
「干嘛?」陈圣砚愣了愣。
「这阵子我每天晚上都在想,如果我隔天死了,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告诉你,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不想把间浪费在这样不清不楚的状态,我已经受够了。」
陈圣砚听完後怔着,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接着又哭了,握着手机的右手越发用力,因为不用力的话手机有可能会直接滑落在地上。
吴元青再次等待陈圣砚恢复平静後,温柔地说:「别哭了,你这样我舍不得挂电话骑车。」
陈圣砚忍住不哭,边吸鼻涕边说:「小心骑车喔,虽然我想要赶快见到你,但是不要骑太快。」
「好。」
「下次如果敢再说什麽死了,我一定直接把你甩掉!」陈圣砚威胁道,但因为带着浓浓的哭腔,一点也没有魄力。
「知道了。」吴元青笑着说。
「那我挂电话罗。」
「嗯,晚点见。」
看着通话结束後的手机萤幕,陈圣砚好想马上见到吴元青,想要触碰着他全身的温度,连一刻都不想等了。
打开了google地图,将搜寻到的地址复制下来传给吴元青,接着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迅速踩着脚踏车踏板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