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沙⋯⋯」
那一年⋯⋯也是秋日⋯⋯
鹿鸣停住马,缓缓地闭上双眼,倾听着四周的声音,身边的家康也跟着停下了马匹,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
甲斐边界,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但想想居然也才三年。
他重振三河,而鹿鸣挂钩上了一个不小的势力。
上一次,他们一起站在这片枫红中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战败的贵族公子,是被放在今川家的俘虏,而她⋯⋯当时已经是那组织的一员了?
家康决定不去想这件事。
那天开始,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女孩救了男孩,而後两人分离,如今又走在一起,只是⋯⋯依旧和他所期望的有所差距。
但他们⋯⋯都不复过去那样单纯了,对吗?
「这里,是我发现家康的地方呢。」
鹿鸣突然的开口,脸上露出了一抹怀念,「那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死透了,正打算离开,结果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怎麽觉得你很失望似的?」
看着鹿鸣,家康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没救我,我大概真死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是其他人救了『元康』,然後『家康』便从来不会出现。」
微微垂下眼,鹿鸣眼中透出了一抹庆幸,「还好那时候,我冲动了。」
那大概是,她做过最白痴的一件事,也不想想不小心把人弄死了怎麽办,但也是最聪明的事,让这个人今天能站在她身边,陪她话着当年。
「家康,半个月後,就要前往奥州了?」
鹿鸣让胯下赤红色的马匹起步,牠嘶鸣了声,扭头看着她,马脸上透出一抹家康形容不出来的表情,鹿鸣却好像已经很习惯这样,摸了下牠的头,马匹才一脸心满意足的迈开步伐。
看着一人一马的交流,家康突然发现一件事,「这匹马是⋯⋯你到平井城时骑的那一匹?」
「啼血跟我是老搭档了,我们一直的都是一起行动的,对吧?」
鹿鸣说着,一面搔了搔牠的颈侧,马匹愉快的嘶了声,马尾也晃了一晃,但家康稍稍愣了一下後,却又开口,「先有马?还是先有楼?」
这匹马跟啼血楼的名字一样,是鹿鸣故意取的跟楼一样,还是楼故意取了一匹马的名字?
「单然是先有马。」鹿鸣愉快地说着,「啼血救了我很多次,我就让鸣把楼叫这名字了。」
「说起来⋯⋯」鹿鸣突然地转头直直地看着他,眼底透出了一抹严肃,「家康,你可知道,主帅的命,和数万士兵的命,哪个比较重要?」
突然被问了这麽一个问题,家康有些反应不来,下意识的便开了口,「数万士兵⋯⋯?」
若牺牲一个人,能换上万人活命,主帅的命,又算什麽?
但没想到,鹿鸣眼底透出淡淡的鄙视,「蠢。」
⋯⋯上次鹿鸣用这麽激烈的词是什麽时候?
好像又是平井城了,他说错了什麽⋯⋯?
看着家康一脸不解的样子,鹿鸣轻轻叹了口气,「好比说吧,你想想,鸣若是死了,啼血会怎麽样?」
会怎麽样⋯⋯家康想起了那晚浑身寒气,却散发着强烈威严的少女,还有她果断下令、白卫对她恭敬的模样,还有那些有条不紊的情报,好一会才开口,「分崩离析?」
「啼血,一个人也别想活。」
鹿鸣悠悠的开口,脸上透出了一抹凝重,说着残酷的现实,「啼血固然强大,但也树敌无数,作为领头的鸣不只是管控者,也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就是啼血死的只剩一个人,只要她在,啼血就能活下去,那些暗中帮助鸣的百姓才能幸免,不然他们也要一起陪葬。」
「作为大名也是一样的,你在桶狭间已经看到过主帅消失後士兵们的结局,所以就算要牺牲无数的人,你作为主帅,一样要咬牙活下去,知道吗?」
认真的看着家康,鹿鸣脸上退去了所有笑意,只剩下满满的严肃,「家康,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如果你不认同,那就当我刚才什麽都没说过,但⋯⋯在啼血这麽多日子,这是我作为纪律者的体会⋯⋯」
家康静静地听着,默默思考着鹿鸣说的话。
虽然很残酷,但也有那麽一分道理。
主帅一死,那是全盘皆输,倘若是失去大量士兵,那只要逃出生天,便还有复起的可能,相反的主帅失去战意,那麽恐怕连其它剩余的士兵、百姓也不保⋯⋯
会突然说起这件事⋯⋯
家康默默的看着闷着头一直自言自语的鹿鸣,悠悠的开口,「你还是,很在意午时的事。」
如果是鹿鸣一惯的训话风格,两句就没了,不会这样心虚似的一直说个不停,会这样就代表,她也在说服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对的。
她舍不得那个女人。
想起那天鹿鸣崩溃大哭的模样,家康心里又是一阵沈重,鹿鸣和白卫的情谊有多深,他不清楚,但那一定是跟他和他的家臣一样强烈的羁绊,所以才会这麽难过。
「人死了不能复生,既然不能让人回来,就放下她,将她记在回忆中,继续往前走,才能避免这样的事再发生,不是吗?」
家康开口道,翠绿的眼中带着坚毅,鹿鸣静静的对上那双眼,脸上渐渐透出温暖的笑,「结果,家康的体悟比我还要深呢。」
她放不下,也舍不得。
每一名白卫都是她亲自从各地带回来培养的属下,是她珍贵的同伴,和与雨争斗的本钱,如今出现了第一人在任务中殒落,她开始害怕有第二、第三,甚至更多人被更残忍的方式折磨,最後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主控者必须不计一切代价的活下去」这件事,从她成为继承人的第一天,黑雨就这麽教她,她也明白这有多重要,对灵川而言,主控者是大脑、是心脏,要是出了意外,灵川也就到头了,作为血液的那些人们,也会因此而死。
她一直知道在她杀掉无数人的同时,自己人也曝露在危险中,只是她是第一次,失去身边的重要干部。
有些⋯⋯调适不来⋯⋯
苦笑了下,鹿鸣叹了口气,「不过,我想我永远无法习惯,自己的部下离自己而去的感觉。」
望着天空,鹿鸣自语着,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看向身边的人,「对了,家康。」
「嗯?」
见家康转过头来,鹿鸣挣扎了一下,最後还是开了口,「做人⋯⋯有必要的话⋯⋯可以无耻一点⋯⋯」
「有必要的话,啼血可以是你谈判的筹码。」
「不过没必要的话,还是做个守信的人比较好,毕竟不好的名声传出去,很容易被做手脚。」
家康看着一脸尴尬地转开头的鹿鸣,脸上毫无表情,开口时透出一阵无奈,「有你这样做姊姊的?」
这天下哪个姊姊会叫自己弟弟无耻一点的?
好吧,他眼前勉强算一个。
家康在心里忍不住苦笑,其实他也知道这道理,不过⋯⋯「那些失信的人一向没什麽好下场。」
「是啊,小刺蝟还是做个守信用的人好了,但如果要用命去守信,我宁可做个没信用的人。」鹿鸣轻笑了声,挥了挥手,「当我没说。」
家康的世界,还是讲求规则的,尔虞我诈,是在她的世界里却是常态,随时担心被黑吃黑真是够累的,还是别让小刺蝟这麽辛苦好了,何况目前也没什麽能黑家康的东西,毕竟有信长在,她还是放心的。
「反正,家康要平安的回到安土,到时候来神社找我吧。」
鹿鸣粲然一笑,家康也微微扬起嘴角,「嗯。」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也不再说话,一直到了一处小村子前,不说马背上的两人,光是这两批看起来出生不凡的骏马,便已惊动了村人。
「请问两位是哪来的贵客?」
村长被人找来後急忙的跑了过来,家康和鹿鸣此时已经下了马,正牵着马匹看着四周,注意到了村长後,鹿鸣露出温和的笑,「村长爷爷,好久不见了。」
村长一头雾水的看着眼前灵动的少女,越看越觉得眼熟,再看看她身边一脸冷淡的少年,记忆中两个模糊的小小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是小鹿鸣和小刺蝟!」
听这称呼,家康间有了吐血的冲动。
强忍着笑,鹿鸣轻轻的点了头,「我们回来了。」
「小鹿鸣!家康!」
人群中,两位老人家步履蹒跚的跑了出来,家康和鹿鸣连忙迎了上去,被家康扶住的老爷爷眼底闪着欣慰的光芒,「几年不见,当年的孩子已经这般一表人才了。」
「我们鹿鹿才是,这都出落成一个美人儿了。」老奶奶慈祥的眯着眼,眼中转动着泪光,挽着她的手露出和蔼的笑。
「爷爷,奶奶,我们回来了。」
少年和少女恭敬的行了礼,两老脸上透着真心的笑容,在甲斐小村热闹了一晚後,隔天,两人在众人的目送下再次离开了村子,回到了安土。
在御殿中,家康倚着窗,手中的书卷却没看进几字。
鹿鸣突然找他去小村,他还在想,爷爷奶奶会不会都已经去了,但想想,有鸣在,这点小事还查不清,那未免有些丢脸,今天看见了两位老人家,感觉心头萦绕着一股暖意。
「等奥州一战後,我们再一起来看爷爷奶奶。」
最後分开时,鹿鸣这麽说着。
她⋯⋯很怕自己在战场上阵亡啊。
家康仔细里了下思绪,感觉鹿鸣今天说了那麽多,说穿了只有那一句话,她却没直接说出口。
不要死。
鹿鸣有时候⋯⋯也很别扭。
家康轻轻一笑,轻轻抓紧了挂在胸口了小金铃。
他绝对,不会抛下她一个人消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同时,啼血楼中,鹿鸣站在楼塔上闭着眼感受着夜风,身後的少女恭敬地跪着,她的後方跪着五名白卫。
鹿鸣微微偏过头,微微一笑,「辛苦了,鹫翅,各位。」
身边莫名死了这麽多人,信玄和谦信接下来会安静一阵子,她也可以专心在和奥州之战相关的情报上,帮助织田阵营打赢这场仗,顺便处理一些妄想染指灵川的人,有必要的话就找家康打个掩护,虽然机会不大,但有个人,不把他整座城给灭了,她实在安不下心。
「下去休息吧。」鹿鸣回头望向夜空,当鹫翅要离开时,却突然地叫住她,「鹫翅,欧很想你。」
「⋯⋯玩笑,胡闹。」
鹫翅的脸一红,尴尬地消失在夜色中,鹿鸣轻笑了声,一个人,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