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後,鹿鸣缓缓睁开眼,有些迷糊的看了看四周,才想从被褥里坐起,却立刻被人压回床上,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带着恼火,直直盯着自己。
鹿鸣茫然地眨了眨眼,诶⋯⋯是小刺蝟吔,她在做梦吧?
小刺蝟居然在她旁边,而且好像还长大了,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再长大了一定是祸国殃民的美男啊⋯⋯
「呐⋯⋯小刺蝟,姊姊好想你。」迷迷糊糊的说完,鹿鸣又闭上眼睡去,正在替她包紮大腿上的伤口,家康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一脸平静的继续包紮,眼睛却时不时的往鹿鸣平静的睡脸上看,眼中带着失落。
弟弟⋯⋯吗⋯⋯
家康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奇怪了,他怎麽有点不高兴呢,是错觉吧。
收拾好手边的药材,家康起身离开房间,吩咐侍女们多注意一些,一旦鹿鸣醒了就立刻去找他来,说完无视侍女们发亮的双眼,迳自往城墙上走去,一路上,家臣们的问好有些畏缩,家康不以为意,只是用眼神扫视了一眼,只是在反攻开始前,必须处理一下。
「状况如何。」来到了城墙上,家康望着远方,几天来武田军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到是在计画什麽,守城的将领回报无异状时,家康微微蹙起眉头,难不成这只老狐狸又要挖地洞了?
好好的老虎居然去当地鼠⋯⋯家康心里腹诽着,老虎虽凶猛,但至少看得到,地鼠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他这些日子来做的只是不断加强守备。
简直烦人⋯⋯
家康焦虑的叹了口气,同时,房内的鹿鸣悠悠转醒,昏过去前的事情又如潮水般冲进脑海里,鹿鸣顿时松了口气,太好了,赶上了。
想起家康那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鹿鸣轻笑了声,嘴角有些无奈地扬起,好不容易重逢了,居然一见面就骂人,真是有点⋯⋯怎麽说,令人尴尬吗?这下子要花多少时间帮小刺蝟顺毛呢⋯⋯
「鸣大人。」
正想着晚点见到家康要怎麽安抚他,一声有些沙哑的呼唤传来,毫不意外的扬起有些冷意的笑,鹿鸣回过头,蓝眼微微眯起,「雨大人找我?」
一身黑衣的少年低着头谦恭的跪在鹿鸣面前,褐色的眼微微垂下,「不是。」
鹿鸣眨了眨眼,顿时无奈地躺回床上,「我猜猜,雨大人知道了我做了什麽好事,所以要你来看着我是吧?欧。」
欧深深低下头,「是。」
听见他的回答,鹿鸣深深叹了口气,翻身趴在被褥上,蓝眼慵懒的眯起,「不该看的,别看。」
「遵命。」欧沉声应到,随即消失在房内,鹿鸣随即又叹了口长气,眼中满是无奈,情报太活跃也是件麻烦事,估计是这区的探子们看见当天成下的状况就传了回去,但他们不知道「鹿鸣」就是「鸣大人」,是黑雨婆婆认出来了,所以把欧叫了过来,免得她多来几次,哪次就不小心弄死自己。
想着鹿鸣又是一阵无奈,她很惜命的好吗,她腿上的伤又死不了人,居然让黑雨把欧叫来⋯⋯说实话,她有点怀疑她的意图了⋯⋯
缓缓闭上眼,鹿鸣静静回想第一次见到欧的画面,只见他一身黑袍,长发披在身後,一双凤眼带着犀利的光,彷佛一匹潜伏暗处的黑虎,威武而安静,当时只觉心神一动,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人不好惹。
当时唯一的想法就这个,在神社偶尔会碰上他,後来发现他人不坏,只是不爱说话,後来才知道他是黑雨的儿子,真的吓到她了,不过想想也是,他们母子有些相像,鹿鸣回忆着当时的画面,有些怅然的眯起眼,如果可以,她希望灵川神社不要出事,因为,那是⋯⋯
「鹿鸣!」
比记忆中略显低沉的声音带着焦急,鹿鸣有些讶异的眨了眨眼,看着甩开拉门大步走进房间的某人,那双翠绿色的眼带着怒火,板着俊秀却带着些许稚气的脸,看起来⋯⋯疑似满生气的,鹿鸣微微一笑,头一偏,「嗨!小刺蝟!」
「嗨你个头!」整个浜松城内,回荡着家康此时的怒吼,外头经过的侍女们笑的一脸暧昧,互看了一眼,结伴去跟同伴们分享八卦了。
在暗处的欧睁开一只眼,接着事不关己地闭上,自己是做情报的,结果惹出这样的误会,如果不是有意的,那就代表她的能力还不足以接替母亲。
不知道欧现在在想什麽,鹿鸣只是傻笑着躺在床上听家康训话,偶尔应声「是」、「好」、「下次不会了」,听他不外乎就是「不要累坏自己」、「受伤要治疗」之类的,但是当家康说出某句话时,鹿鸣的脸色一沉,「你说什麽?」
「我说!我怎麽样都没关系!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本来家康还气势汹汹的说个不停,但这时候鹿鸣的语调一冷淡下来,顿时家康眨了眨眼,一股凉意沿着背脊往上爬。
总觉得鹿鸣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了,家康感到心惊的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但随即也释怀了,他也变了不少吧?鹿鸣学会用威压吓人也不是怪事,她本来就像是会这没做人,他没忘,鹿鸣骨子里并没有表面上和善。
但这时候她在凶什麽⋯⋯家康有些委屈的瞪着她,鹿鸣也没好气的回瞪回去,「我说,要是我没拚命赶路,到这里阻止你出征,你现在会怎样?」
「这⋯⋯」家康不禁语塞,要是出击的话会怎麽样?
他也知道武田的兵有多强,连这几天守城都有点吃力,更别提当天要是跟着追出去、在旷野上打起来会是什麽样的惨状,他有没有命坐在这里都不知道!
三方原可不是能迂回作战的地方,德川军去了绝对们好果子吃⋯⋯
家康想想气势也就弱了下来,鹿鸣苦笑了下,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好了,姊姊不就是担心你吗?下次不要让我这样担心,我保证绝对不乱来,嗯?」
像是在哄小孩一样,鹿鸣露出温和的笑,家康看了却觉得有些刺眼,微微垂下翠绿的眼,「⋯⋯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是,我家小刺蝟不是小孩,是独当一面的男人罗。」笑着说着,鹿鸣脸上满是宠溺,结果这还不是不把他当男人看吗⋯⋯家康有些哀怨的看着她,他这两年的努力就是为了让鹿鸣对他刮目相看,结果还是这样,他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看着一如当年的鹿鸣,家康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可是还是不一样了,至少⋯⋯「诶⋯⋯诶诶诶诶诶!」
「因为你一脸很想撒娇的样子。」鹿鸣轻笑着,起身将家康拥入怀中,缓缓闭上眼,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家康身上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寝衣传来,鹿鸣心底泛起微微的涟漪,於是微微睁开眼,是错觉吧⋯⋯
在心里想着,真正感觉到家康没事,鹿鸣这时才真的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放松了下来,「没事就好,太好了⋯⋯」
闭上双眼,鹿鸣满足地抱着怀里的人,心底前所未有的踏实,她最珍视的弟弟没事,一定是这样吧?
「别再做傻事了,家康。」
听着鹿鸣的声音,家康的身体微微僵硬,他不是讨厌鹿鸣这样抱着他,只是⋯⋯感觉好奇怪,家康试着去看鹿鸣的表情,但却看不见,最後只好闭上眼。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弟弟该想的。
但是能说吗?
家康感受着她身上微热的温度,垂下眼,默默抓紧她的衣角。
呐,鹿鸣,我如果说,我不要你做我姊姊,你会不会离开我?
你能不能换个方式陪我?
但是⋯⋯那会是什麽样的方式?家康自己也不明白,他想要鹿鸣做什麽?他知道要鹿鸣永远留下是不可能的,但他就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天知道这两年他反覆回忆了的少次那些鹿鸣对他好的画面,说永远只疼爱他一个人的晚上,露出只有他知道的调皮的那一刻,那时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不然,这两年⋯⋯「好累⋯⋯」
咕哝着,家康往她的肩膀一靠,微微睁开眼,我想要⋯⋯疲惫的时候有你在,开心时有你陪我笑,难过的时候你会安慰我,然後⋯⋯我能保护你,这样对於「弟弟」而言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知道家康心里兜兜转转的思绪,鹿鸣睁开眼,嘴角扬起一抹放松的笑,这麽说出口,对小刺蝟已经不容易了吧?
「嗯,休息一下吧。」
我还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在我能陪着你时,好好休息吧。
鹿鸣垂下眼,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康很直接地搬到了鹿鸣暂住的房间去了,对外就是方便照顾病患,实际上是怎样⋯⋯
下人们自有解释了。
这点事鹿鸣不会不知道,只是懒得管,反正真的闹过头了,叫小刺蝟当众喊声姊姊就没事了,小刺蝟跟谦信不一样,他绝对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鹿鸣这麽相信着,翻看着家康差人拿来的地图集,一面和情报网送来的地图比对,一面将上头的地图默记下来,之後她还要去帮灵川神社找个山灵水秀的地方重建,先有个概念比较省时。
现在她打算暂时待在家康身边,当他的好姊姊,因为这次一分开,不知道又要过多久才能见面了。
说起来在浜松城对她来说也是满方便的,尤其是前一阵子织田信长带着援兵赶到,武田很快就败走逃回甲斐,在那里她可是准备了一份大礼,鹿鸣想着,嘴角扬起了一抹笑,藏身暗处的欧有些鄙视的眯起眼,他是少数知道「雨」和「鸣」两位大人真实身份的人,他在懂事以後就被作为情报网主控者的贴身护卫培育,虽然训练严格,但他也没恨过他的母亲,毕竟这也是让他在整个体系中有点地位,将来的主控者,好比现在的鹿鸣,念在他是黑雨的儿子,也会给他许多方便。
说实话,对於鹿鸣,作为主控者,他认同,也满意这样的安排,但作为一个女人⋯⋯欧想着忍不住咋舌,真是,谁娶回家谁倒楣,依他来看,这家伙嫁人也一定是满腹心思,要说她是真心的好了,要是那个男人敢有三妻四妾,绝对会被她活活玩死,他可没夸大,他相信,吕后当年的那什麽人彘之类的玩意,鹿鸣是玩得出来的。
不过这家伙对自己人则是护短到个奇特的地步,好比说这个大名,明明鹿鸣平时最讨厌有人靠近她小於一公尺的距离,却一点也不排斥那个小子每天钻到她怀里睡觉,醒来还打死不认,鹿鸣居然也好声好气的开他玩笑,没有隔天就放什个奇怪的消息虐死他?
欧看了看窗外,奇怪,没下红雨啊。
不过这几天看下来,欧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了,眼中流出一抹幸灾乐祸,总觉得⋯⋯「你的口味真特别,我真是开了眼界。」
听到欧雨带调侃,鹿鸣连头也不抬,继续翻看手边的书卷,只是淡淡的问了生「怎麽说」,欧暧昧的笑了,「你自己知道。」
有些无奈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鹿鸣眼底闪过一抹意味深长,不疾不徐的低下头,当作没听到,她还真没想过,欧会这麽无聊,那点小传言就让它去吧,欧又当真也是他的事,嘴是长在其他人身上,她管不了。
不过看她不作反应,欧以为这是默认了,便露出看好戏的笑容,鹿鸣自己睡死了所以不知道,那个大名半夜起来时的眼神是什麽样,「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欧说这句话时,其实没其他意思,只是想闹闹她罢了,却不想鹿鸣手中的笔重重一放,脸上的笑不减一分,身上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寒意,让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是,我是。」抛下这句话後,鹿鸣露出一抹带了邪气的笑,眼中满是冰冷,「所以呀,在我面前,管好你这张嘴,我跟家康什麽也没有,不论有什麽目的,我都不会对自己的『弟弟』出手,你放心好了,我还没这麽禽兽。」
看着浑身煞气的鹿鸣,欧缓过气来,但全身流窜着一股发麻的惧意,就说了,这女人很危险。
「静如猫,动如虎;温如兔,狠如蛇」说的就是这女人,欧想着,不过对於鹿鸣,或许还要加一句,「忠如犬,义如狼」,但只限对於她所认同的人,对於其他人,她奉行的只有前面四句,狗儿的忠诚、野狼对群落的义气,还真是吝啬的一点也不给。
目前的鹿鸣估计只是把灵川当作自己未来的所有物这麽尽心尽力的做事吧。
想着,欧心里对於鹿鸣做为女人的评价又更低了一层,事实不是如此,但鹿鸣不可能猜到他在想什麽,也无从否认。
她一开始或许是因为需要一个立足之地,所以答应了黑雨的提议,作为灵川的继承人,但现在,她是真的把灵川当成了家,把黑雨当成自己的师父,不论如何,她都不会背叛灵川神社,除非⋯⋯
比神社更重要的那个人,「需要」她这麽做。
这件事在答应黑雨前就已经挑明了,毕竟是同一类人,黑雨当年也是抱着这亦的心思上位的,只是那个能让黑雨背叛的人,在欧出生後便死於战争,留下的回忆就只有比叡山上的那间神社。
所以说,鹿鸣才不希望比叡山真的付之一炬,因为那里有着黑雨对她曾经的丈夫、欧不曾记住的父亲的回忆和思念,作为神职人员,她还是很珍惜这样的感情的。
只是,两人谁也不问、不说,欧终究是误解了鹿鸣,虽说鹿鸣知道了也不见得想花心思解释,毕竟在她眼里,欧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她的心情欧又能体会几分?但是没有解释的机会还是有些可惜的。
「你无心,却让对方有了心,那又该如何?」说完,静静的看了她一会,欧转身离开,悄然无声,彷佛刚刚这里从来没站过人。
房间里只剩自己一人,鹿鸣却再也静不下心看书,欧的最後一句话也没听下去,只是扬起自嘲地笑,呐,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女人吗?
对自己的弟弟出手,她哪办得到,当年在上杉家的事,她这辈子绝对不会在主动去做,那样的女人她做一次就够了,她只是想照顾着家康,这也有错?为什麽要这样说她?
她的外表再怎麽无心,她还是有心的,她也会受伤啊⋯⋯
眼下一时半会是没办法恢复平静,鹿鸣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房间。
或许,去街上走走会舒坦一些吧。
不太抱期望的想着,鹿鸣脑海里却浮出那张有些稚气未脱、却总是面无表情的脸,连忙甩头抛开找他诉苦的想法。
被这麽一说,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