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江波 — 一 江雨

春江的夜晚,随着绵绵细雨而至,江面被轻透的雾气罩上一层薄纱,化为万里烟波。

芒草坡下的一处渡船头,停靠着一艘船,它是六角星集团旗下的第二十号客船。

「当——!」

夜半里响起了响亮的钟声,船只即将启航。

「当——!」

「当——!」

第三下最末声的钟响,客船迎来今夜最後一位客人。

风帆扬着六角星的符号,领着船只前往桥州。

伴着烟雨入江,寒气逼人。

船舱内绽出的微微橙光,是冻着的船客们最美丽的邂逅。

他们蜂拥而至的挤进船舱内,只为图个温暖的好位置。

可惜,印入眼帘的却是火炉里,那两块烧不热的柴火,燃着一团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火光,随时可能熄灭。

反观船舱里的独立小室,隔着两片雕花纸门所透出的火光,竟是灼灼羡人,烘着暖意,犹如立即浸润身躯的热茶,洽如其分的疗癒了被寒风冷嗜过的人们。

小室外,围满了垂涎温暖的船客,无论门边再怎麽拥挤,又或者被挤到纸门五尺外的距离,好似能和人群蹭个热度,获得几分暖意的满足感。

「怎样都比围着那两块若有似无的柴火来得强。」

一时间,他们化为如扑火般小虫的诡异模样,尽管与人拥挤成一处的委屈,也要卑微的努力活下去。

平时,来往於善州与桥州的这艘船,没有这样一间独立的小室。唯有三五年一次的高官寻访,才会将船室多隔出一处空间,给特别的官吏使用。

「看来,这次是遇上了高官寻访桥州的日子!」

小室里传来上等龙井的茶香,温温润润的香气,穿透至纸门外都还能令人陶醉,分秒流连,萦绕万千。

龙井国向来以出产龙井茶闻名。身为龙井人,可能在婴孩时,便开始含着龙井叶当玩味。可要想品茗过上等龙井,纵然不是达官显贵,也得是家财万贯,才可能一品那香郁味醇,毕生难忘的上等龙井。

这下,普通百姓能嗅得一次高贵的龙井幽香,也算是另类的一饱眼福了。

顷刻,小室里传来阵阵欢笑声,言谈中轻松而惬意。

对官人们而言,美其名为寻访,这趟官家差事,反倒像是一场寻游。打着高官寻访的名义,所到之处,自动受到官府的精心安排,吃得好、住得好、行得好,欢畅的游历一番後,写上一纸例行的公文,便可以交差了事。

相较於挤不上小室温暖边圈的船客,他们只能以两块烧柴为中心,围成一团又一团的圈,勉强以这无法温透的火势,仅求全着能顺利渡过这冷夜。

随着这火焰有越来越小的趋势,其中一名船客,钟酢的眉眼也越来越凝重。

「乐得官人灯火聚,苦得平民寒气逼。」钟酢碎念起心底的不甘心。

烟雨茫茫春江波的冷夜,寒风向来是一把夺命的利刃。

「换作是平常这样的冷夜,船室里的柴火烧得可旺了。」

「没想到今夜却是这群高官一来,立刻把船上的柴火全搜进小室内,只为图自个方便。」

钟酢紧握住拳头,酝酿着一个底线,「要是眼前的两块柴火真的烧灭了……」,他可要冲进小室里将柴火抢来用。

其实,他不喜欢与人争夺,但他心里有个底线。一旦超越了他的底线,那麽他会争,而且是竭尽所能的据理力争。

突然,一声舱门打开又关起的声音,打断了钟酢正蓄积着,准备爆发的情绪。

一名白头老翁,双手拄着一把弯曲的拐杖,背上负载着一厚重的行囊,从舱门外缓缓走进舱室。

老翁虽然不是这艘船最後一位上船的客人,却因为跛了一只脚,不便於行走,而成为最後一位进入船舱的船客。

在老翁稍稍喘息间,一阵阵冷风竟从他身後袭来。

回首一看,原来是舱门的木板间有所漏缝,好让这冷风趁隙而入。

老翁环顾着船舱,船内因为隔出的小室,而变得狭小,即使船客们并肩而坐,也只剩下靠近舱门边的空位能让他容身。无奈下,他只好卸下身上的行囊,在此成为挡住迎风口的牺牲者。

随即,一个身影来到老翁面前,老翁抬眼一看,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姑娘正朝着他面带微笑。

「老伯,那里有位置。」端申指着靠近火炉的一处空位。

老翁微微一愣,方才没见着那里有一处好空位,真不晓得他是不是因为眼花而疏忽。

端申扶着老翁到位置坐下。

兴许是冷风作祟的缘故,老翁一连乾咳了几声。

端申趁着大家把注意力放在老翁身上的时候,偷偷往柴火里撒下了两把粉末。

待她安顿好老翁後,她便潇洒转身,往老翁刚坐着的风口上。

老翁恍然大悟,原来这姑娘是把位置让给他。

他带着沧桑的嗓音道:「小姑娘,你回来坐吧,在那里风大,不适合你这姑娘家。」

端申摇摇头,笑道:「我不怕冷。」

老翁原本被风吹得乾涩的双眼,瞬间湿润起来,他弯身谢道:「好心的姑娘,谢谢你。」

端申点点头,对着老翁微微一笑,心领了他的谢意。

渐渐地,火炉里的两块柴火燃起了烈焰的火红,烧起了旺盛的火势。

随着船舱内的逐步升温,使得坐离火炉最外圈的船客们,身体也都循序地暖了起来。原本被冷意束缚,愁眉又苍白的苦脸,也渐转为润色有生气的脸庞。

一股幽幽的合欢菊香气,似若菊瓣飘在空中,蔓延清香,柔柔细细,轻轻浅浅,引得人们鼻腔一嗅,身心舒展成一朵软绵的白云,所有紧绷的精神,全放松成婴孩时那般无忧无虑的安详。

与此同时,客船摆动得宜似摇篮,舒适地令船客们的眼皮纷纷渐垂,魂萦入梦,安於这片暖香的怀抱。

钟酢明了着此情此景,是端申刚才放下的两把粉末所致。尽管她的动作再快,可能无人知晓,却逃不过他的法眼。

不过这似乎并无大碍,因为他识得端申,若她想搞什麽花样,他到时候见招拆招便是。

钟酢勾起一抹随遇而安的浅笑,接着将双手交叉於胸前,悠然睡下。

毕竟从善州到桥州的这趟航程,少说也得三个时辰。「冷天的夜里可没有什麽能比睡上一觉更容易度过了。」

端申将雪绒花斗篷的开口拉紧些。

其实她不是不怕冷,而是这件斗篷能帮助她抵御寒风。如果她还觉得冷,她还有亲手调制的暖暖粉,既能使火焰加强热度,也能将其取在手心里搓热後,放置在一小布袋里,暖上身子的任何一处。

「冷风无情,能蚕食鲸吞人们的体温;官吏无情,能生杀予夺百姓的生存权利;可是,这些无情的面貌,在天地间的有情之人面前,都只是一场过眼云烟罢了。因为这些有情之人对世间美好的真心,总会有办法成为化解现时颓态的力量。」

端申还记得这是曲宁姑姑在书坊里写下的一段话。

曲宁姑姑虽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曲宁姑姑是看着她出生,养育她,教育她,是如同她第二个母亲般存在的姑姑。她所有的知识,全是师承曲宁姑姑,其中最独门的绝学便是研制各种粉末,而暖暖粉和香香粉只是基本中的基本。

在端申一岁的时候,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是她有曲宁姑姑这样的亦师亦母的亲人在身边,所以她一直都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孤儿。

然而,随着曲宁姑姑的离世,现在……她可真的成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

待曲宁姑姑的百日丧期结束後,她为了不让自己郁郁沉闷在丧亲之痛里,所以找了一份「传密」的工作。她因此时常来往於春江间,帮人传递密函。

出生於流水街的她,做过许多跑腿的杂事,这份「传密」的工作和她以往跑腿的性质有点像,不同之处在於严实,要不高调、不泄漏,更重要的是使命必达的精神。偶尔,她可能为了帮助人,难免高调了些,可是她却从未耽误过任何一份密函的送达。

此趟航程,是她完成一次传密任务後,回家的路上。

端申舒卷自如的阖下眼。

闭上眼的那一瞬还能感受到冷风拂脸。

再来,冷风不再嗜脸,她只感受到暖香四溢,一股一股舒柔的氛围。

入梦间,她将头靠在一个适切的枕头上,这枕头虽然谈不上柔软,但却很有安全感,即便是船途中遇了风浪,她依然能在这枕上睡得安稳妥贴。

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在船上梦到一模一样的场景了。

现实中,她在夜里渡船时,总会靠在木墙板上小憩,然而春江的风浪向来反覆无常,一旦遇到船浪不稳,船只起伏不定,她便无法睡得沉静。

奇怪的是,近三个月以来,她却是每每入枕头梦後,都能睡得如此香甜安稳。

偶尔在半梦半醒间,她想睁开眼来确认自己的头靠的是木墙,还是一块神奇的枕头,可她却像是有阻力般地,怎样都无法确实清醒过来。等到她再次睁眼时,俨然已到了目的地的渡船头。

或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梦,所以不必太认真的怀疑些什麽。

索性这回,她也不好奇了,就这麽一如既往地,直直靠上枕边,酣然沉睡。

经过一夜後,细雨依旧。

渐浓的雾气,使得清晨的春江垄罩着一大片水雾,弥漫着泼墨般的画意。

六角星集团旗下的第二十号客船,缓缓驶进桥州的渡船头。

船客们纷纷被船只即将靠岸的感知给唤起,一觉醒来的大伙们,伸伸懒腰,收拾好行囊,准备下船。

蒙蒙烟雨,端申戴起雪绒花斗篷的连帽,成为第一个下船者。

她精神抖擞地走在渡船岸边的木桥上,欣赏着离岸边的群株小黄花,数大成美,在雨珠衬托下,有如一条金沙,闪闪有致,为这整日浮沉於氤氲烟波的春江,增添一股盎然的生气。

连夜的小雨没能打坏小花的生命力,反而助长了他们吸收旺盛水气,化为向上的力量。

端申眯眼微笑,喜欢这群可爱的小黄花。

「等一下!」

恍然间,她被站在木桥末端的巡防官挡下了步伐。

「请问,有事吗?」端申狐疑的看着这名男巡防官,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拦下来。

巡防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表情凝重地看往二十号客船上,一位巡防兵挥舞旗子,打着暗号。

原来被拦下的人不只端申。

「请各位配合一下,通通回到船上。」

在巡防官的指示之下,才刚下船的人们又回到了客船上。

随即,桥州巡防厅的官员赶紧来到船上支援。他们快步沿着岸边而来,将离岸边的一株株小黄花,踩得东倒西歪,摊软垂下。

巡防官兵们上船後,将船舱内隔着小室的雕花纸门全部撤离,船舱因此恢复了往日的宽敞。

小室内躺着一具具盖上白布的屍体,一共二十八人遭劫。

顿时,船客们神情惊慌,不安地咽紧了口水,害怕着凶手还在自个儿身边。

亲临现场的巡防厅厅长面容紧绷,目光严肃地扫落每一个船客的面孔,试着当场揪出凶手。

高官寻访竟遇到谋杀这等大事,而且还是在他的管辖区域内被发现,他势必得查办个水落石出,否则他这顶乌纱帽不仅不保,还有人头落地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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