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爱玲的二十五岁生日是在公司里加班度过的。在十二点整把第八稿方案发到组长邮箱之后,她关灯锁门,从消防通道走出去,到楼下买了一碗关东煮。
超市快要打烊了,这碗关东煮里的鱼丸,蟹棒和豆腐都是沉在锅底的剩料,因此售货员充满同情地多舀了一勺汤给她。跨出超市她突然想起今天自己过生日,而转头的一瞬间,超市刚好灭掉了所有的灯。
夜色深沉。漆黑里她只能看见面前的路牌:金谷园路。它微弱的荧光一闪一闪,背后是一座怪兽般沉默而庞大的摩登都市。她无端想起少女时代读过的一个关于金谷园的传说:东晋一个富可敌国的年轻人,在去南方游历时遇到了一个美貌又善歌的异族女子,他用一斛珍珠把她买下,取名绿珠,豢养在他自己位于洛阳的私家园林里,只在最尊贵的客人到访时才舍得请她出来,以炫耀她拥有的倾城容貌和美妙歌喉。后来这个年轻富豪被权臣所觊觎,某天终于派兵包围了他的宅院,扬言要摧毁或者拥有他的一切,包括绿珠。
年轻富豪站在自己花园里最高的楼上,楼下春莺婉转,春水泠泠,正是春光最好的时候。
绿珠换上了她刚来洛阳时的异乡衣服,显得朴素而拘谨。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当自己是这座华美花园的客人。他让她跳舞,她就跳,让她唱歌,她就唱。
年轻富豪搬出自己最好的酒,盛了一杯给她,请她观赏园外苍蝇般挤挤挨挨的官兵,剑光之密刺痛了他俩的眼睛。石崇这个人就是这样,死到临头了,牌面依然重要,比她更适合当个戏子,她在心里这样冷冷评价,并端起酒杯,静候他最后的演讲。
石崇有些心虚,也有些尴尬。一杯酒下肚他突然就委屈了,摇摇晃晃地说,你看,我招惹出楼下这群人,还不是因为你。
她挺开心地笑了,这是他最不见外的一句话。从前他说爱她喜欢她想养她养到老死,她都暗暗为他可惜,明明是交易,还要浪费这些逢场作戏的唇舌。可如今这句话,听起来确实像他们之间还是有些情情爱爱的瓜葛,何况楼下那罕见的排场也实在有她一份功劳。
石崇愈不开心,她便愈高兴。因为只有在他不开心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属于她。于是她跃身跳下楼,没说再见。石崇趴在栏杆上,所有的呼喊都憋在嗓子眼。头一次觉得自己输了。
过了几百年依然有诗人嘲笑他,说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戴爱玲嚼完最后一颗关东煮,心里想现在要是有个石崇带着一斛珍珠要娶我,就算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我也嫁,嫁了就不用交房租电费水费煤气费,还可以报销衣服包包化妆品,委实一笔好买卖。
其实很多年前,她也有成为绿珠的机会。
那年她十九岁,是首都最好的舞蹈学院里老师们都寄予厚望的天才少女。下课经常有若干个学长学弟排着队在教室门口接她,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奶茶。可她妈妈说,漂亮的女孩子尤其不能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得看他的人品才学家世,顶要紧的是家世。
于是戴爱玲略过了那些提着奶茶的男孩子,选择了一个每周三开着玛莎拉蒂来接她的男人。那个男人有老婆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他见她第一面时候就说了,她觉得他诚实。
那段时间她几乎得到了一个十九岁普通而虚荣的女孩子能想象到的一切。有一次过生日,他说太忙,为她安排了纽约某酒店顶层的晚餐,然后直接从顶层的停机坪上出现,在直升机的轰隆声里飞跑向她,抱在一起时他的呼吸还有上海空气里湿润的污染物气息。她喜欢不真实的生活和不真实的感情,繁华着锦,烈火烹油。他妈妈苦守寒窑十八年没也没等到她爸爸的真爱,她则选择不相信它的存在。
二零一四年八月,她被选为某国家级庆典上重要表演的领舞,在排练时从几米高的道具上不慎摔下,摔断了一条腿。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上帝说,凡没有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给他夺去。她摔断了腿之后的若干月她的石崇来医院看她,表情尴尬。她勉强地笑,说能不能帮我把医药费付了。
幸好绿珠摔死了,不然简直无法可想。她把纸碗扔进垃圾桶,一瘸一拐地走进夜色。路边停了一辆奥迪,尾灯亮着,她谨慎地打算绕远一些。此时喇叭响了两下,车门打开,出来一个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子,俨然是故人。
五年了,他好像也越混越惨。戴爱玲心里有点自虐般的开心。她站在当地,等着他走过来,这是个习惯性的矜持姿态,她改不了,像一只断了一条腿的鹤,骄傲但滑稽。
她的这个石崇惯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此时皱眉看着她,接着搀着她上车,仿佛这些年犯错的是她自己。戴爱玲被带去一家低调的日料店吃饭,席间对方突然掏出一个盒子交给她,郑重地说自己的公司刚刚申请破产,妻子已经跟他离婚,现在他很普通,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她。
一瞬间空气有点凝固,男人略微有些醉意,在桌子对面定定看着她,带着十拿九稳的神情。他从来当自己是常胜将军,一败涂地的时候也要有牌面有姿态,要有二八歌女拿着檀牙板且唱且舞送他下场。
她突然有点恶作剧的念头,想要给他难堪,于是反手把那个小盒子推了回去。
他怔了怔,心里难听的话险些就要从嘴里说出来。她终于反客为主,一瘸一拐地先去把账结了,心想完蛋,搞得这么僵,今晚便车也没得搭了。
站在路灯昏黄的街口,思忖再三他终于问了为什么,她会拒绝这个在他看来是目前最优的选项。戴爱玲笑吟吟地替他整整领带,眼波流转,娇俏得令人瞬刹间恍惚。因为我不喜欢你啦。她半开玩笑地说,听起来却有点见外,像初相识的男女相互试探,假话占百分之七十。
回家上了楼,她目送奥迪灰溜溜地远去,打开水龙头洗脸,楼上一对夫妻在吵架,摔盆摔碗震天响,万家灯火。
她想起自己五年前从高台上摔下,痛到麻木的时候心里的念头。她想象自己的心上人此时挤开人潮朝她走来,抱她去医院,陪她吃饭,陪她复健,在她从学校搬出去的时候,帮她拿着行李,在她找不到工作回家大哭的时候,陪她骂老板骂公司。
那一瞬间她把未来看得清清楚楚,未来她孤身一人。
绿珠还是理想主义的,她下结论道。她想要一个英雄,如果没有,那么一个打八五折的英雄也还是假货。奈何假货泛滥,有的这样假,有的那样假,总不能次次都跳楼试一试,真是愁煞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