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见面就是劈头痛骂，其怒气之盛、言词之狠毒，让我以为自己才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我想她是作戏给教官看，用以表现出她对於子女教育的用心良苦，好挽回我的失态。
教官们自然如她所愿，好言相劝她收住脾气，说这不是我的错。母亲向教官鞠躬哈腰，也压着我的头频频致歉。
领着我回车上时，她剥掉那张面具，对着我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冰冷表情。
「我对你真的非常失望。」
她一句话，就让车内冷如冰窖。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没做错什麽，还是再次道了歉。我的内心空洞疲倦，除了道歉，什麽也做不了。
母亲不再说话，油门一踏，车子奔驰出了校门。车窗外，路灯飞速而过，在车内投下不断移动的亮光。
许久她才开了口：「我很後悔当初把你留给你姨婆照顾，一定是因为她不懂孩子的教育，才会让你变得如此失败。」
「我的姨婆？」
「从小你就和姨婆一起住。这也不能怪我，一个孩子已经够麻烦了，我还要带着你妹妹。」她叹了口气，「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是孤家寡人，我总不能把两个孩子都扔给她顾。」
我回想起当初母亲拿相簿给我看的时候，曾一张一张将影中人指给我认识，有张照片里是年幼的我倚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妇女身旁，她告诉我那名身材微胖的灰发妇女是我姨婆，但是却没告诉我从小是她照顾我长大的。
「你不是说你一个人抚养我们姊妹长大的？」
「我每个月给你姨婆一万元，」她说，「你的食衣住行都算我出的钱。」
我没继续和她争论抚养的意义。「我受伤之後怎麽都没见过她？」
「她早就过世了，就是这样你才搬回来和我住，记得是你上国三的时候。」
「那你怎麽不告诉我？」
她愣愣地瞥了我一眼，「我那时以为你知道，失忆只是装的。而且这些事重要吗？我是不得已才把你放在那里的。」
她没有说，我自然而然以为我们是一起度过了那些年岁，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我和母亲、妹妹之间的隔阂，应该不全然是因为我的失忆所产生的疏离所致。
我应该要悲伤的，却挤不出一滴为姨婆所流的眼泪。
我在记忆的浪海里逆着潮水奋力洄游，脱力地上了岸。方才那激切的情绪已缓缓退去，那些曾在我身上发生的暴敛掠夺都成了远方晃动的画面，我甚至无法确定那暴行是否真的在我身上发生过。尽管那些感受无比真实，但游乐园的殷监在前，我无法确认那是否又是另一个错误的记忆。
「我以前住哪里？」後来我还是开口问了。
「那房子早卖了，」母亲转动方向盘，「那地方乱。」
「我以前住哪里！」我又问了一次，语气强硬许多，她思索了半晌，还是不肯告诉我地址。
「我忘了。知道地址也没用，那房子卖了你也进不去。」她补充。
「……为什麽你什麽都不肯让我知道？」话语慢慢从我体内渗透出来。
「我没有不让你知道啊！」
「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什麽而跳楼，却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说，心跳随着车速越来越快。「你说我是因为课业压力和老师起了冲突，可是结果根本就不是那样。」
「你听谁说的？」母亲也拔尖了声音。
「大家都在传，说我是因为老师跳楼殉情，到底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