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你昨天还好吗?」经过那折腾人的一夜後,翁可歆一早去上班,就倩笑着关心戴承佑,「那时听你说家里有事得离开,还匆匆忙忙地,就没细问。」
圆滚滚的身躯盘踞着比其他职员座位大两倍的主管办公桌,看起来就和他的头衔一样有份量──戴承佑搓搓泛着油光的鼻子,苦笑说:「是啊,小孩突然生病,哭闹不休,老婆搞不定,紧急把我call回去。昨天只好辛苦你了,可歆。」
「别这样说,有家庭要顾才辛苦呢,同事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翁可歆仍挂着笑,轻轻巧巧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微微偏头,捕捉到隔壁同事邹恩雅的目光。
骗人。邹恩雅用唇语跟她说。
翁可歆耸耸肩,翻了个白眼作为回应。
她明白邹恩雅的意思。戴承佑的三岁儿子,平常都是他太太在顾;若孩子有状况,只可能会有须紧急把妈妈call回来、而不会有妈妈搞不定却反而需要爸爸的情形。
但她没时间去探究戴承佑从宴席中落跑的原因,眼前堆积如山的工作还在等她。《尖端日报》的记者刚丢给她一道难题──需要访问透过偏乡补助政策而录取大学的学生,就学一年来的适应问题。那记者声称没空亲自来采访,却又必须在时限内赶出这篇专题,因此请翁可歆帮忙拟一篇新闻稿给他。
那些学生忙着上课、玩社团、跟朋友聚餐,打电话要找到人就已经不容易;况且她需要访问的多达十人,还得在明天前把新闻稿写好提供给记者。
一整天她都忙着打电话,接近下班才好不容易电访完七位学生。和学生周旋过程中,她抓着空档不断在Skype上和邹恩雅你来我往。
『他妈的这学生有够没礼貌,竟然给老娘丢下一句「我不想回答」就立刻挂断。不想受访就罢了,不能好好说话吗?』
『哎呀,他们还只是屁孩嘛。何况现在的学生对狗仔印象那麽差……』
『我又不是狗仔,我可是学校公关室的漂亮姊姊耶!』
『你说了算。他们没亲眼见到这位可歆姊姊有多美艳,那是他们的损失……』
翁可歆「嗤」地笑了出来。余光瞄到立在电脑萤幕旁的镜子,便顺手理了理浏海,检视妆容。正暗自对镜中娇嫩透亮的容颜感到满意,搁在桌上的手机忽震动起来。
她马上接起,压低声音说:「喂?干嘛?」
「下班了吧?我买好了披萨,等你回来吃。」是男友罗书暐轻快的嗓音。
「你回来了?」她又惊又喜,「再等我一会,忙完马上回去。」
不料等到结束收工,时针已指到七点半,整个公关室只剩下她一人。
「搞了好久……」她疲倦地叹口气,便赶紧离开学校。
暮霭下的校门巍然而立,「私立仁思大学」几个大字衬着背景中稀稀落落的篮球撞地声和学生嬉闹声,有种宁静单纯、书香浓郁的假象──至少看在翁可歆眼中就是如此。
搭上捷运回到家,已经超过八点。开门後映入眼帘的,是摊平在餐桌上的两个窑烤薄皮披萨──纸盒上印着她最喜欢那间店的LOGO──以及顶着蓬松时髦发型的罗书暐,正慵懒地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
「书暐,我回来──」她才开口招呼了半句,就机敏地打住。
罗书暐没回头,轮廓深峻的侧脸毫无表情。待翁可歆关上门、脱了鞋之後,他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淡淡地说:「你终於回来啦。」
「今天刚好有麻烦的事要处理。我饿扁了,快开动吧!」她不等罗书暐回答,就一马当先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开始倒可乐。
「可歆,」罗书暐唤着她,一边拉开餐椅坐下;翁可歆闭上了眼睛──这口吻分明是即将开始说教的前奏。果不其然听见他说:「我出差好几天回来,你却是以晚归来回报我?」
「你以为我喜欢加班吗?」翁可歆拿起一片义式腊肠披萨,大口嚼了起来,「事情总是得处理到一个段落,否则开天窗你要我怎麽办?」
罗书暐不置可否,只说:「你看披萨都凉了。」
翁可歆将手上的披萨往盘里一放,怒睁妙目看他,「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让罗大少爷你久等了,所以龙颜震怒了,是不是?」
「我从六点等到现在,你完全没告诉我一声,知道我多担心吗?」
「我也才晚一两个小时,你也不是不知我平常就会加班。」
「我打好几通电话你怎麽没接?」
「有吗?」翁可歆掏出手机,才发现早已没电,「噢,我忙到没发现手机没电了。」
罗书暐脸色一沉,「所以你为了工作,全没把我放在心上?」
翁可歆臭着脸,重重放下装可乐的杯子,「这位先生,你要不要搞清楚状况,我这麽忙,你还跟我闹幼稚脾气?」
「我早跟你说过,我也不是养不起你,你又何必这麽拚命?」
「我就是想工作,你管我那麽多!」翁可歆这下全没胃口了。
「你这麽坚持非工作不可,我怎知你不是因为在公司有了男人?那你还赖在我身边干什麽?」罗书暐猝然扑上来,攫住她手臂,「还有,你今天穿这是什麽样子?我不是说过裙子不要穿这麽短吗?是想勾引谁?」
「你放开我!」翁可歆奋力将他的手甩开,「我穿什麽也要你管?谁爱赖着你了?我马上滚总行了吧!」话声未落就冲进房间,熟练地随手抓了几件换洗衣物打包,踏着重重的脚步穿越客厅,开门出去了,又砰一声狠狠甩上门。
过程中罗书暐都没阻止她,只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她像一阵风似地骤进骤出。
又是三言两语间便闹到离家出走。翁可歆一背着行李袋步入夜色,便惨澹地叹了口气。
即便心知两人的言行都幼稚可笑到不行,那些话她却是忍无可忍。她一边走向捷运站,一边打电话给邹恩雅。
「阿雅,我今天又得去住你那儿了。」
「又跟罗书暐吵架了?」翁可歆可以想像邹恩雅在电话另一端翻白眼的表情,「真受不了你。来吧。」
「太好了,那我顺便买宵夜……」
说话之间,没留意到後方来车,直到轰轰响的风声接近了她才大惊失色,千钧一发之际仓皇闪过。才刚松口气,後脚跟却旋即踩了空,整个人跌坐在路边的草丛里,行李袋也脱手在地上滚了半圈。同时感到一阵刺痛──裸露的小腿被草茎刮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她臀部也疼痛不已,坐在地上好半晌都发不出声音,只能乾瞪着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去去。约莫半分钟後,她才挣扎着站起来,紧接着又是一个踉跄──她左脚扭伤了。
「该死!」她低声咒骂,拎起行李袋,一拐一拐地往前走。才走不到十公尺,便倚在路灯旁吁吁喘气。眼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的捷运站,和她现在的距离至少有两百公尺,这对当下的她来说,简直像有两公里那麽远。
都到了这步田地,当然绝对不能放下自尊,打电话叫罗书暐来把她带回去。正踌躇间,蓦然想起了昨天认识的计程车司机林存乐,便掏出手机叫车──自上回搭他的车之後,她就把他的电话号码输入通讯录了。
等不到十分钟,那辆灰色丰田便出现在她眼前。她彷佛看到救星般,马上打开车门。
「天啊,我怎会搞得这麽狼狈,」翁可歆一坐上车就嚷了起来。
「发生什麽事了?」林存乐笑问。
「呃……没什麽,」和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外人交代,自己是和男友吵架离家出走,未免太丢脸,因此只回答:「我正要去找朋友,却不小心跌倒了。」她告诉他邹恩雅的住家地址。
「跌倒了?要不先载你去看医生?」
「不用不用,」翁可歆摇着手,「我到朋友家跟她借个医药箱就好。」
「你确定?你看完医生再叫我过来,回程我可以算你九折。」
翁可歆转头瞪他,「才九折?真不够意思,亏我还是连续两天光顾你生意的老客户耶。」
林存乐哈哈笑了,「两次就算老客户?」
「那当然,你见过像我这麽捧场的吗?」
「话别说得太早,说不定这回载完你之後,你就谢谢再联络了。」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翁可歆哼一声。
老实说林存乐的服务品质挑不出什麽毛病。驾车平稳、守规矩;车虽然略嫌老旧,但车内打理得一乾二净,且没有任何会让人容易晕车的不舒适味道。更重要的是,他的收费也比一般计程车低廉,正适合她这种年轻的小资女。
「今晚不必应酬了?」他闲聊着。
「哪来的天天应酬,我不就只剩半条命了,」翁可歆叹气,「但就算没应酬,我今天还是搞到只剩半条命啊。」
「又怎麽啦?」
她於是把尖端日报记者交代的任务说了,「十个学生耶!我今天才问了七位,并且稿子一个字都还没写;明天我就得供稿了。」
「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写一篇稿不难吧?」
「没你想的那麽简单,我上班可不是只有这件事要做。」
红灯了,林存乐停下车,兴味盎然地转头看她,「不如我帮你写?」
「你?」翁可歆不可置信地睨着他,旋即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每天开车也开得有点腻了,也想做点不一样的事。反正我白天客人比较少,这次就提供免费服务吧,算你赚到。满意的话,之後欢迎再来议价。」
「你很幽默。」翁可歆仍咯咯笑着。她觉得自己没说出「一个计程车司机也会写新闻稿?」已经很客气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老实地访问到十个学生,」林存乐犹自说着,「我想那记者是怕你问到的内容不是他想要的,所以故意多报数字,好方便他筛选。」
翁可歆笑容忽歛,「你怎麽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露出莫测高深的浅笑,「报纸能有多大版面,让你刊登十个学生的琐碎发言?能写到两三位就不错了。」
「说得有理,但我不敢得罪记者啊,」翁可歆愁眉苦脸,「何况我有强迫症,说十位就是十位;否则会有什麽後果,可就难说了。」
林存乐露出怜悯的神情,「你是否平常写稿太不值得信赖,才会被记者要求这麽多啊?」
「喂!没礼貌,」翁可歆恼道,「我好歹也在这一行做了四年,哪可能这麽糟糕。」
「你要是筛选出来的内容够好,剩下三位也不必访了。」林存乐笑说,「总之你考虑看看。若需要我帮忙,就来一通电话,再把采访笔记丢过来吧。」
翁可歆欠着头一笑,并未当真。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轻抚过自己受伤的小腿,还觉得隐隐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