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年,這年 — 第四幕:2020,她

第四幕:2020,她

有很长一阵子,我都不觉得我属於这个家。

「我知道你这样写,是想呈现政治黑暗面,」站在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握着手机,我听着我现在的老板小翠姐无奈道,「小安,我跟你说,我也希望这麽写,我们都作了这麽多田调,我怎麽会希望不这麽写?」

「投资方非改不可?」我靠着石柱,柱体很凉,我的背很冷。

天边飘着细细的雨丝,阳光却依然灿烂的照着,如此矛盾的天气,像极了夏日该有的某一天。

「你说呢?」小翠姐苦笑,我能想像她的表情,她苦笑时劳累的双眼会眯成一条线,像是随时要闭上了,但很快便会张开。

「那就改。」手扶额头,我吁了口气,「你说过,没什麽不能改的东西?」

「唉,我们这行就是这样,别人以为我们多自由,根本只是拿人钱财的制造业。」电话挂上时,小翠姐安抚我。

大哥早在门口等着我,见我一挂电话,他便招手让我进去。

「过来换班,让妈去吃饭,你二哥今天事务所有事,不过来。」他说,我点头,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走进灵堂,我换过妈的位置,折起纸莲花,在旁边烧纸钱的是三哥,他看到我拿起莲花纸,虚弱一笑,「妈折很多了。」

妈跟大哥走後,继续烧着纸钱的他对我说,「以前觉得这些礼俗很繁复,现在懂了,繁复,是为了让人忙碌的没时间哭泣。」

我咬唇,手里的莲花纸往内折,再往外折,翻过来又再对上,边边角角,每一步都得照着规矩来,不然折出的莲花会撑不开,莲花便不漂亮。

我按着步骤折,几次折错,不知道以往的好记性到哪去了,总是折了一个步骤,想不起下一个步骤。

「妈刚跟大哥提到你,」三哥继续烧着纸钱,不经意道,「这几天辛苦你了,你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他们自然把担心都放在你身上。」

「晚点你大嫂、二嫂会过来换班,」他缓了声继续说,「你就回去好好睡一觉,不要多想。」

我不语,默默折着莲花,知道三哥是家里除了爸,最支持我的一个人。

这几天的郁闷在跟三哥待在一起时好了些,我折好莲花的一瓣,放下,拿起另一张莲花纸,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牌位。

「头七过後我就回台中了,等过年再回来,妈就能少操点心。」我低声道,手里的莲花纸迅速折上,翻过。

「除了头七,还有六个七,你那几天都不回来?」三哥问我。

「回来妈会烦,何必。」我又折过一面,没忘这几天她说过几次让我去大哥公司里上班,彷佛我是个无业游民,或者只是在逃避现实。

我拧眉,手里折着莲花,她细细念着的声音还在我耳边绕。

公司老板、律师、竹科工程师。比起三个事业有成的哥哥,喜欢文字的我,自小在家里就是个突兀的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意识到了这件事。

更不用说,我後来结婚的对象。

如果以成绩单来比喻,我该是母亲近乎完美人生成绩单上的唯一污点。

──我知道母亲会否认我的说法,但她看我的眼光,总让我明白她其实就是这麽想的。

「孟孟没跟你一起回来?」

见我又折完一瓣莲花,三哥轻轻开口,问我,「就你一个人?」

「妈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想气她。」我说,把折好了的莲花瓣放下,拿起另一张莲花纸。

三哥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爸很喜欢孟孟,他会想看到她的。」

我折着莲花纸的手不知何时停下,等我回神,我已看着父亲的牌位。

三哥没说错。

这个家里,我的父亲,的确是最喜欢我妻子孟孟的人,我办登记结婚的那天,只有他跟三哥有来,帮我们的婚姻当证人。

「给孟孟办婚礼吧,你没钱,爸爸出钱。」临走前,拄着雨伞的父亲,慈爱道,「爸爸想看你穿婚纱,也想看孟孟穿婚纱。」

那天,他看着我、看孟孟,说的很认真。

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手握成拳,我不知何时蓄积而成的眼泪落下。

它,滴湿了我手里的纸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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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孟孟偷偷来看父亲,这件事,我对她是歉疚的。

「不要紧,我也想来看爸,」离开殡仪馆,我载她回台北车站搭高铁的路上,她覆上我搁在驾驶杆上的手,「你别想了?」

我皱眉,不断深呼吸,压抑胸中迸发边缘的郁闷及怒气。

我们避开了我母亲会在的时间,却没避开我大哥的。他一看到孟孟,就问我灵堂随时会有其他亲友会来,我非得弄得这麽明目张胆不可吗?

我瞪大眼,想回嘴,想问他所谓的「明目张胆」到底是什麽意思。

二哥拉开了大哥,三哥帮孟孟点香,要我忍,我不能想像我到底有多生气,但当我载孟孟离开殡仪馆的时候,孟孟说我流血了。

我那时回神,接过她递给我的卫生纸,对上车里的镜子,才发现我把嘴唇咬出多深的伤口。

「听首歌好吗?」孟孟把她的手机安在车里的播放装置上,她知道我喜欢音乐,听音乐能很快让我平静下来,「想听什麽?」

「都好,轻柔一点的音乐就好。」就着路标,试图冷静的我放慢车速,「不要中文歌。」此时此刻,听到中文,会让我想起家人。

孟孟颔首,指腹滑过手机屏幕,点选後搁下,车里的音响播起音乐。

很了解我的她,放着的每一首西洋歌曲,都是我喜欢的,比如Adele、EdSheeran、Coldplay。

车里躁郁的气氛因音乐的流泄而逐渐消散,支撑我能把车开进台北车站的地下停车场。

「不用我陪你去等车?」孟孟准备下车时,我问她。

她摇头,松开安全带,把我拉近她身边,抱了抱我,温暖的呼吸吹拂我的颈窝。

「你静一静,有事就打给我?」她在我的耳畔说,轻轻的。

我点头。

她推开车门下车,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动门的那侧,良久才回神。

车里因她离开带走手机,音乐声暂时止了下来,再没有一个音符。

靠在椅背上,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人们走过停车场的交谈声,听着。

想起高二下那年,我也曾经这样一个人坐在车子上,不过,是坐在副驾驶座的位置。

高中读女校,大约是我人生最痛苦的经验之一。

私立女校严格的规则和学姐制把自由惯的我弄得喘不过气,惹事成了我的人生常态。

那天,我坐在学校外的停车场上,等着跟老师谈完话的父亲上车。

我不确定我等了多久,十分钟或者半小时,或者更久,那是我人生中长度无法计量的时间之一,回忆时总模糊的让我没有一点真实感。

总之,後来父亲上车,车子开了一阵,他一直没有说话。

「老师说你不喜欢穿制服。」父亲在开离学校几个街口後出声,声音平平淡淡的,没有太多情绪,「穿制服的日子,你要不偷穿便服,要不就穿运动服?」

「它们穿起来很碍事。」我知道对父亲我能说实话,但我不敢太造次,我试着对他诚实又不挑战他的权威,「爸,对不起,我不懂为什麽我必须要让它束缚我的身体?」

父亲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他总是开着的福特车太旧了,冷气发出的声响很大,让我无法听清。

我咬唇,手不自觉按紧双腿,我知道我不想惹他不开心,不想他放下报社的工作来学校听老师抱怨我,我也不想自己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我多想跟其他人一样。

但,跟其他人一样让我很痛苦,而每当我试着问为什麽,想试着了解自己为什麽必须配合,他们便会困惑的看向我,彷佛我口里的问题跟我制造的麻烦一样,都让人困扰。

「爸,」拉紧被迫穿上的制服上衣,我开口,「对不起,你当我没有问这个问题,我不是故意想惹你生气……」

我说,话还没说完,他已把车靠在路边停下,再度下车。

「爸?」我喊他,把车门关上的他没听到,人已走进超商里。

等他再上车,手里已经拿着两个冰淇淋,小美冰淇淋,我一个他一个,这是每次我被母亲骂时,隔天,他便会买来跟我一起吃的零食。

他知道我喜欢吃冰淇淋。

长大後,尽管我喜欢吃的冰淇淋种类变多了,小美冰淇淋依然是他跟我之间的默契,每次他买给我,我便知道他想说的意思。

没关系,没事了。

我吸吸鼻子,打开他买给我的冰淇淋,听着他车上总放着的西洋老歌。

一首接一首,放到了他最喜欢的「It’snowornever」,他把吃完的冰淇淋盒子装进塑胶袋里,也接过我手上吃完的那个。

跟着,他要我拉开副驾驶座上的置物箱,我乖乖照办。

见着里头的事物,我皱眉。

「爸……」

「穿上吧,车上冷气强。」他低声说,发动引擎,再次开车。

我抿唇,穿上他帮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便服外套,拉好拉链。

家里带出来的便服外套,跟学校配的制服外套不一样,很是舒适。

而直到今日,我依然一直记得,那天在车上,他後来说的话。

「你不喜欢穿制服,那就是你真实的想法。」手握方向盘,开着车的他说,「小安,你不用为此向任何人道歉?」

那时,我点点头,以为他只是当下单纯支持我,让我不要苛责自己。

是过了许多年,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了三十岁,我才明白他真实的心意。

在台北车站的地下停车场,我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想起父亲这几年支持我辞职、支持我当编剧、支持我选择的配偶、支持……

安静的车里,我的耳畔,不知为何响起那天车上听见的「It’snowornever」。

听见猫王用温柔的嗓音,唱着──

「Yourlipsexciteme,letyourarmsinviteme……」

「Forwhoknowswhen,we\'llmeetagainthisway……」

小小的车内,我跟着记忆唱了起来。

而当我每唱一个字,也拉扯着我唇上疼痛的伤口。

疼得,让我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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