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葬禮 — 1

       南部的六月天,已经热气升腾到让人难耐,马路上都氤氲着一层热气,感觉路面都快被毒辣的太阳蒸融,一脚踩上去都会深陷其中。

       我扶着我妈下了统联,她年纪大了又比较胖,特别怕热,才下车不过几分钟,早已满头大汗,小手帕拿出来擦呀擦的。不过她已经很多年没回高雄了,兴奋期待更胜於不耐,一直嘟囔着说:「你联络了吗??跟他们说我们到啦,他们在哪里?」

       妈妈上一次回高雄应该是同学会的时候,十五年前了。这一次再回来,也算是「同学会」吧,只是是以丧礼的形式促成了这一次的「同学会」。

       「人齁,年纪大了,都不敢彼此联络了,怕一联络,就听到谁谁谁病了、谁谁谁又走了」,妈妈常常这样讲。这一次回到高雄参加葬礼,也是起源自一次「不经意的联络」。

       「文娟~~文娟欸~~」

       外省老太太绝对是地表最强生物,没有之一!就凭这中气十足的叫声,中正一路上车水马龙的杂音也掩盖不了。

       那是妈妈的老闺蜜淑美阿姨,从小到现在,几十年的交情,虽然妈妈嫁到台北之後,她们比较少见面了,不过这麽多年来,我还是见过她几面的,所以这一次她见到我,还是亲昵的捏了捏我的脸,好像我还是当年那个小毛头,虽然我都已经三十好几......好几了。

       淑美阿姨和妈妈外型是两个极端,又高又瘦,年轻的时候还算是一个美人胚子,老喜欢提到当年如果不是家里反对,怎麽也要去选中国小姐,不过她也老了,比我上次见到她时,眼袋更垂了,老人斑似乎也多了,而且因为瘦,整个人感觉更乾枯,手伸出来就像鸡爪一样,一点肉都没有。

       妈妈见到淑美阿姨也很兴奋,两个外省老太太加起来的威力,那是地表最强乘以二......超过,两个人就热火朝天的在马路边打开话匣子,如入无人之境。

       我说:「呃......两位要不要去车上再叙旧?很热......」

       「哈哈哈,小尧没用,耐不住热,淑美你车停哪?」妈妈胖胖的肉掌拍了淑美阿姨一下,我都怕一个不小心,把淑美阿姨的老骨头拍散了。

       我们搭统联是在中正技击馆下车,中正一路是高雄市东西向的主要干道,那一带不好停车,淑美阿姨把车停在附近的国际游泳池停车场,还好就过个马路的距离,还可以忍!

       开车是淑美阿姨的儿子小东,躲在车上吹冷气,很聪明地不愿意过来晒太阳,他比我小个几岁,我是还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妈妈老是提到,「别人的孩子」总是怎麽怎麽好,要我多学学,在我来讲,他的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了吧?

       不过总是不认识,所以上了车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麽,一路上只听妈妈与老闺蜜淑美阿姨叙旧。

       「文娟欸,你记得哑巴吗?」淑美阿姨一上车就无头无脑地问道。

       「哑巴?哪个哑巴?」妈妈也搞得莫名其妙。

       「嘻嘻嘻嘻,你那个初恋情人啊。」淑美阿姨枯槁的老脸不协调地露出一抹属於少女的捉狭,还偷偷戳了我妈的胖手臂一下。

       我妈忽然满脸通红,飞快瞟了我一眼,又大力拍了一下淑美阿姨,「你胡说八道什麽,多少年前的事了。」三十几年以来,我第一次看到我妈脸上出现这种神态,在我印象中,她一直都是「老太太」,原来心里面还是住了一个少女。

       「你神经病忽然提到这个人干嘛?他被抓回去之後多少年都没消没息了。」我妈似乎又看了我一眼,我在副驾座装作在手机游戏里厮杀正欢,不过耳朵可是张得大大,深怕错过什麽陈年八卦。

       「其实张少荣上个月见过他。」少荣叔是淑美阿姨的老公,在军中几乎一辈子,一等士官长退伍,比淑美阿姨还小几岁,虽然没差多少年纪,可怎麽也算「姐弟恋」,在当年那个保守年代可也是轰动一时。

       「你们家少荣跟他又有什麽关系?你不提我真的忘了这个人,一辈子都没再想过!」妈妈果断的说着,不过双眼直勾勾盯着窗外,似乎不愿意与淑美阿姨四目相对。

       我从後视镜捕捉到了妈妈异样的表情,不过淑美阿姨像是没察觉般自顾自讲下去,外省老太太话匣子一开,谁也无法阻挡,谁也无法!

       「说来也巧,这个人当年在张少荣他们部队可还是一个名人,逃兵被抓回去之後,军法判了几年,他们回役兵本来坐完牢都要送外岛的,不过他们舰队一个老长官拼老命的保他,後来留了下来,在伙房打杂,居然和少荣同一个寝室,之前我们彼此也从来没提过这个人,想不到他们认识啊.......」

       「终於到家罗!」从淑美阿姨讲古开始,妈妈的姿势就没有任何改变,从平静的表情上看不到任何心绪波动,一直到小东这一声欢呼,彷佛才把她拉回现实。她如梦初醒般震动了一下,慌忙地说:「来来来,该下车了,唉唷,从台北搭了五小时的车,累也累死人。」

       淑美阿姨住在莲池潭旁边,离左营大路非常近,据说她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区域。现在的家离她们长大的海军眷村果贸三村非常近,後来国贸三村改建成果贸社区的时候,淑美阿姨刚好准备结婚了,就和少荣叔搬到莲潭路上的新大楼。

       过世的是我妈妈当年在海军子弟学校的老师,其实说是老师,也大她们没多少岁,年轻时代随着国民政府来台湾,父母都还在大陆呢,本来以为待个几年,局势稳定之後就回家乡,想不到一隔40年,开放探亲的时候,回去只能去父母坟上祭拜了。

       老师在台湾一直没有结婚、没有子嗣,退休之後就在学校附近租一个小房子,还住在左营眷村一带的同学,时不时就去探望一下,其中就包含淑美阿姨。

       妈妈很早就离开高雄,过几年也把我外婆接到台北生活,左营算是已经没有亲人,所以往来也淡了,这一次还是偶尔的与淑美阿姨通电话、话家常的时候,意外得知老师已经85高寿过世。

       告别式那天还没出门前,我就觉得淑美阿姨神情很异样,不过我只当是她因为老师过世而悲伤,也不疑有他。

       小东那一天本来是有班的,但我觉得陪着一群外省老太太去参加告别式实在太尴尬,所以死拖活拖也要他也一起去,他大概很无言,不过还好我有拖住他,不然之後发生的事情,我会更尴尬。

       告别式行礼如仪,该哭的哭了、该抱的抱了,我妈去台北几十年,和老师几乎没有什麽联络,只是偶而从淑美阿姨或其他还住在左营的阿姨口中断断续续知道老师的近况,所以悲伤是不太有,更多的是感慨,或许人到了晚年,参加葬礼总是免不了这些念头,所以我也不好多说什麽。

       告别式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小东与我抽空在外面抽菸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我:「你知道我妈在打什麽主意吗?」

       告别式的沉重气氛让我头疼,一下没搞清楚他这样问是什麽意思,只反射的回答:「蛤?」

       小东看我有点痴呆的反应,「哧」一下笑了出来,一转身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将熄灭的菸蒂投射的对街水沟口,「Strike!」他得意的笑着,嘴巴朝我身後努一努,说:「几十年没见面的老情人意外重逢,你说美不美?」

       我转头一看,我妈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走出告别式的案场,淑美阿姨跟在身旁,而街边那盏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微微佝偻但不失伟岸的身影,直直的看着我妈。

       这是一个诡异的场景,三个人彼此对视着,又不说一句话,甚至连动作姿态也没有些许改变,彷佛被按了暂停键一般,令旁观的我,都尴尬得头皮发麻。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我妈似乎想到了什麽,转头狠狠瞪了一眼淑美阿姨,淑美阿姨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女孩,害羞、又免不了得意於自己的「杰作」。

       我妈嗫嚅了良久,终於开口说:「哑......哑巴大哥,好久不见......」

       伟岸老人口唇掀动、身躯微颤,却良久没有声息。

       我妈又说:「你还是那麽英伟,但我却老了......」,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接着说:「......也胖了。」

       淑美搭腔说:「哎呀,49年到现在,60年了,谁不老呢?」

       伟岸老人......或许我应该称之为哑巴叔了,深邃的目光定定盯着我妈的脸,喃喃说了句:「谁说老?」

       其实现在最尴尬的就是我了,这出八卦大戏我该不该继续看下去呢?而且,原来「哑巴」叔不是哑巴?那可能是不善言词,被那些小女学生调侃的绰号呢。

       我还在胡思乱想着这些不重要的小事的时候,淑美阿姨又说:「哑巴、文娟你们进来坐慢慢叙旧啊,里面有冷气。」

       哑巴叔嘴一撇,淡淡一笑:「今天就见见旧友,够了,我老婆还在家里等我呢。」

       说罢,转身就走了,并举手在空中挥了挥,说:「小娟,很高兴能在临死前见到你,我无憾了。」话音刚落完,我妈似乎又想到什麽,高声说着:「哑巴哥,我没有出卖你。」

       远远似乎听他喊了声:「知道了。」随後他高大的身影已经转过街角看不见了。

       之後我妈就一直闷闷的不太说话。

       回到淑美阿姨家之後,我妈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是坚持要搭当天的夜车回台北,我妈不像淑美阿姨这种人人好的个性,固执起来谁也拗不过,本来车票已经买好隔天下午的票了,临时改票、整理行李又忙了一阵,真正上车已经晚上快十点。

       今天一整天也够我妈累的,一坐定似乎就瘫软在椅垫里,眼睛不自觉的闭了起来。

       我看着她微张的嘴、均匀的呼吸,她是在梦些什麽吗?

       随着车身缓慢的摇晃,我的睡意也上来了,在将睡未睡之际,双眼蒙胧中,隐约似乎看到1960年的那个六月天,一个清汤挂面的瘦小女中学生与一个头顶云天的高大身影,在嗡嗡的蝉鸣声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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