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後,一众警察在上班时间刚过没多久进入北联大楼。
一人出示证件与搜索许可,说明来意,「贵公司职员疑似参与军火走私,希望你们配合调查。」
从研发所搜出的文件——特别是年代久远容易被忽略的文件,留有组织与北联有关系的文字,应该是初期两者还未分割乾净时所留。
前台即刻通知公司代表和几位主管。
一部分警力将嫌疑人带走,一部分则随公司人员到各个楼层搜索。
同在队伍中的几名组织上层,在大多办公室安然度过检查後放了一半的心,推测应该会以捉走几人作为收场,不料最後竟出了状况。
警察在交易一组的资料室绕了一圈,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尖锐的叫声从门外传来,将沉重肃穆的气氛撕裂,一声枪响後是玻璃破裂的声音,所有人反射性护住头部压低身子。
顾深与纪成允交换了个眼神,对於生事之人心照不宣。
警察们早被告知有人持有武器,很快回过神来拿起始终保持连线的通讯设备请求支援,接收到消息的指挥官旋即通知待命的警察攻入。
舒妍跟着大部队前往事发楼层,是她相当熟悉的地点。
人在向上走,心却在下坠,笨重的装备使每一步都像是要扎进地面般沉。
她隐约察觉自己将要面对什麽。
又或许,在她提出要加入行动时,就已经知道这是一场必然。
停下步伐,站稳脚跟,视线穿过人墙对上不再乾净澄澈的眼眸,她与葛妮丝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
「我就知道你会来。」
「葛妮丝……」
葛妮丝扯出一抹笑,旋过脚步正对向舒妍,晃动的红蝴蝶结扫过,像是嘴角噙着的一丝血痕,她一手揪着跪坐在地上女职员的衣领,一手拿枪抵在她的後脑。
「出来,站那麽远不好说话。」
舒妍抿唇,走到包围网的最前方。
曾经的含泪送别,今日的操戈相向,短短数月他们的世界已不复从前,酸楚与讽刺难以言喻。
相对沉默半晌,葛妮丝眼底的愤恨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浓稠的悲哀,自嘲的笑意宛如无形的刀刃,深深刺向舒妍的胸口。
「还记得,你去年夏天对我说过什麽吗?」
「……我记得。」
那是葛妮丝第一次怀疑她,而她违背心意,用更多谎言筑起了一道墙,也注定了他们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说怀疑和欣赏并不冲突,你说保持疑心是好事,你说你不想欺骗我……结果呢?你却是用这些让我宽心的话来骗我。」
她无以辩驳,神情因葛妮丝的话愈显凝重。
「在这个组织,我既出於自愿也非出於自愿,我没後悔,但也万分无奈。身处异国,无依无靠,就连活下来都只能听天由命,更别说拥有选择权了,第一次用狙击枪夺走人命的瞬间,我在想……」
话说到一半,葛妮丝哽咽,仰头眨了几下泛红的眼,「啊,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吧。」
顾深站在资料室门边,注意前方组织上层与纪成允的一举一动,防止几人趁在场的心力全部集中在说话的女孩身上时有所行动。
不知是看似娇弱的女孩深沉的真心话令众人不忍,还是对她飘零的身世与虚浮的人生感同身受,组织成员们的表情格外沉重。
舒妍的余光瞥见身後的同僚有意趁葛妮丝移开视线时抢救人质,她抬手挡了挡,轻摇头示意再等等。不仅因为葛妮丝禁锢女职员的力道没有松脱,贸然出手可能反倒让人质陷入危险,更因为她有股预感,若在此时打断,就会彻底失去某些东西。
「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归宿,所以我无法背叛,但心里总有一块不断抗拒着与组织共沉沦。」葛妮丝顺了顺紊乱的气息,「你来了之後,我发现原来自己可以活得像个普通人,有同性的朋友、谈谈过去从没想过的八卦话题、抛开夜里的交易,度过白天的工作日常,生活不再只是充斥着同伴的争吵斗嘴与出生入死这样两极的事。」
女孩在笑,但扭曲的笑脸比哭泣更难看,闪烁的金发与沉郁的脸色形成明暗对比。
「然而桑国的走私船出事时,无法抑制对你的怀疑让我惊觉我的思维已经与组织同化,但你那时说的话,却像是在肯定我仍是拥有自主意识的个体,我仍保有一般人的思考方式,是你……拯救了我。」
舒妍感觉有股力量施加在心上,彷佛要捏碎她的心脏,耳边时不时传来葛妮丝几近自暴自弃的低笑,一点一滴抽尽她维持生命的呼吸,将她逼入窒息的境地。
葛妮丝缓缓地将准星指向舒妍,「但是,为什麽那些都是谎言呢?」
因凝噎而虚化的尾音融入了空气,与被阳光照得清晰可见的浮絮一同飘摇,灿亮的发丝和娇小的身躯在绒光中,透明得随时会消失一般。
舒妍的视线登时失焦,大脑嗡鸣不断,愣愣望着黑洞洞的枪口。
这次她不是放弃躲避,而是被话语压得寸步难移。
瞬息间,枪声响起,妖冶的红花在衣料上盛开。
子弹打中葛妮丝的右肩,使她松开手中的武器,脚步倾斜。
开枪的警察钻了空隙,飞速上前救下女职员,旁边的同伴见葛妮丝压着伤口还想去捡落下的手枪,便又往她的左肩再开一记。
两次枪鸣,就像宣告什麽事情开始的信号,有组织成员开枪反抗,但因为人数处於劣势,三两下就被压制,短暂的交锋,双方都有伤者出现,流弹甚至误伤了几名普通职员。
没有自曝身份的成员都清楚大势已去,警察现在有足够的理由对北联进行彻查。
「葛妮丝——」
刺目的血红在模糊的视野漾开,舒妍惊愕地叫出女孩的名字,朝她迈步。
分秒被无止境地放大,犹如被调慢速度的老旧影格,绵长缓慢,葛妮丝双膝触地的刹那,她已来到她面前单膝跪下,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血如涌泉,顷刻就将衣服染了颜色,温热的液体丝丝沾黏上掌心与手指。
虽没有打到要害,但是剧烈的疼痛仍然拉扯着葛妮丝的意识,面上血色尽失,冷汗直流,瘫倒在舒妍臂弯里。
「妍妍……」
「先别说话。」舒妍颤着声音,浓厚的鼻音揭示她波动的情绪。
已有人呼叫在楼下待命的救护人员,她抽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卷绕成长线状绑缚在伤口下方做应急处理,正着急还需要一条带子,一方男士用的手帕便递到了眼前。
抬眼,就对上纪成允的幽邃眼眸,镜片的光落在眼角,像是泪滴。
她微怔,随後轻点了下头,从他手里拿过帕子替怀中的女孩止血。
「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的倔强、喜欢你可爱的狡黠、喜欢你带给我们的回忆,喜欢你来了之後的一切改变。」葛妮丝气若游丝,想抬手去摸舒妍的脸,肩膀的疼痛却令她发不了力,「但我同时也很恨你,恨你欺骗我、恨你是警察、恨你没有早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舒妍紧绷的眼一松,泪水淌落,「你就恨我吧,是我对你、对你们撒谎了。」
葛妮丝得用恨意排解昔日的情感,她同样也得承受他人的憎恶才能得到解脱。
「你现在说的话,我可以相信吗?」始终坚强的女孩虚弱一笑,闭上眼,泪水在空间压缩下夺眶而出。其实不需要舒妍回答,她也从她为自己留下的泪水得到了答案。
舒妍轻抚葛妮丝的脸颊,指尖的血留在了白皙的肌肤上,「这伤不会有事的,等你好了,我任你骂、任你打,直到你满意为止。」
葛妮丝失笑,「好不容易自由了,我可不想继续和组织的破事纠缠,不管最後是侥幸活下来,还是难逃一死,恨也好爱也罢,对你还有对组织的感情我一定会学着放下的。」
「所以我们以後,还是不要再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