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过午夜，小铃见父亲书房灯还亮着。「爸还不睡吗？」
「这些书舍不得丢着，想想还是一起带走。」当初都是因为舍不得才从南京一起带来，地上的木箱还有一些空间，麦学明用书全填满了。「刚刚在厨房忙？」
「嗯，虽然费姨拒绝，但意外难料，我还是准备了吃的给他们带在路上。」
「我也同意，对了，你都整理好了吗？今天在楼下也没看见你的箱子。」
小铃接过其他的书叠在桌上。「好了，我东西少都是衣服，还空着呢，这些书放我那边。」她瞥见桌上装着深褐色汤药的碗，是父亲长期在喝的中药。「药包有多准备吗，船上能升火吗？」
麦学明摆摆手。「海上湿气重药潮了就没用，再说升火也不方便，我这不是急症，不喝了也没关系。」见女儿沉默不语，他知道她在为他担心，这孩子越大越懂事，却也更容易忧心了。「船上不只我们，还有你常伯父跟周伯父他们，大夥互相照应不会有问题的。」
小铃心中大石放下。「也是，德伦是学医的，有他在就放心了。」
「德伦啊……」父亲听了叹息，摇了摇头。
「怎麽了吗？」
「你费伯之前去帮我送个东西，回来说不晓得发生什麽事，看见德伦跟一个女人跪在门口，老常在客厅摔东西，气得大声嚷嚷，常夫人也是哭得厉害，怕是起了什麽家庭纠纷。」
「德伦跟一个女人？」
「我前几天问了老常，他说德伦带回家的女人是个舞小姐，两人情投意合走在了一起，德伦想带她回英国，老常怎麽可能同意，对着两人破口大骂把他们赶了出去，还说常家不可能认舞女作媳妇。」他也意外一向走在正轨上的德伦怎麽会跟个舞小姐勾搭上的，还为了她跟关系良好的家人起了巨大争执。
她直觉那是喜喜，虽然在她印象中两人甚至连朋友关系都称不上。
「老常说了重话，德伦要回英国就不能带着她，如果选择了她，那就是断绝父子关系了，他也别想要回英国。」
小铃着急抓紧父亲手臂。「结果呢？」说都说到这份上了，常伯父是铁了心要逼德伦决择。
「其实老常也只是说气话，他还是希望明天看见德伦出现在码头上，要带那个女的一起到英国也无所谓了！」麦学明把箱子盖起上锁，她蹲下帮忙推到门边。「做父母的啊，哪舍得跟子女分别，这一分就不知道後半辈子会不会再见面了！」
小铃眨眨眼，抿乾眼中水气。
「小铃，易枫的事周伯父很抱歉，他希望你能原谅。」父亲眼中有诚挚的歉意，回到家被问起这段日子的失联，她说婚宴上的意外太过震惊，这几天只是找了个地方沉淀心情。父亲一直认为她打击太大因而自责，却不知她最近的失神幽伤另有原因。
「易枫现在精神不稳定需要有人照顾，周家也是一团乱，除非你愿意，不然我是不会再让你跟他见面了。」
小铃摇头，想快结束话题。「我没事，爸你赶快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她抱起桌上的书回到房间，一直整理到天亮。
她不知道这个上午是怎麽度过的，送别了费伯跟费姨，之後坐上车到了目的地，码头已是人潮汹涌，除了金发碧眼的洋人之外，还有不少中国人脸孔，现场有个贩售船票的小亭子，不过不收中国钱币，只收高价值的黄金珠宝，她知道船上还有空间，船商乾脆释出船票给其他人，不过价码抬得比天高，一般人还是无力负担。
好不容易把行李全都运上了货仓，她回头跟父亲碰面。
「常伯父呢，没瞧见他们。」
船上粗大的烟管冒起黑烟，气笛鸣响震得大家摀住了双耳。「人这麽多要找也难，时间到了，我们先登船。」一张船票递了过来，小铃僵硬接过，左手在外套口袋中捏紧了另一张票。
排在队伍中准备登船，钢板结构的船身越来越巨大，浓烈的煤炭味扑鼻而来，机械声跟周遭鼎沸的人声轰得她听不见在前方的父亲说什麽话，她脚步越放越慢，甚至被後头的人推着踏上甲板。
「爸……」他继续前行，再叫一声他还是没听见，她伸手扯住他的衣摆，使力再唤：「爸！」
「嗯？」麦学明回头，却见女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怎麽了？」
她将手中提的木箱塞给他。「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帮你多准备了几件衣服，潮了的话就换件穿，里头还有你最喜欢的茶叶，我都分装好了，不方便冲泡的话就含着吧，比起洋人的食物，这味道至少心中踏实多了。」还有于近陵送她的宝石首饰，她连同珠宝盒一起放了进去，如果真有什麽意外变故，至少可以变现抵上好一阵子。
麦学明眼底一片愕然，张着嘴说不出话。
「女儿不孝，无法孝顺你陪伴你，下辈子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趁情绪溃堤之前转身奔下甲板，她不愿再多看一眼父亲，她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对她心碎对她绝望，她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眼神，就让她後半生都受折磨吧，这也是自己应得的！
她跟着人群反方向狂奔，沿路撞上了好几个人，直到一个孩童的哭声绊住了她。
「我求你了让我上船行吗，我父母跟妻子都被炸死了，只留下这麽一个小孩，再不走的话我连他都会失去，我求你了！」一个年轻男子拍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售票口，旁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头上还缠着纱布，正哭得声嘶力竭。
男子拉出系在脖子上的金链子。「我有金子，不够的话到海外我再努力攒钱还，我发誓我会还！」他红了眼眶，绝望地跪下抱住儿子痛哭，突然两张船票递了过来。
「你拿去吧！」小铃见他竟然愣住，乾脆把票塞近他手中。「带小孩快走，船要开了，快点！」
「这……谢谢恩人，谢谢！」男子会意过来，抱起儿子迈出几步後又返回。「这给你！」他扯下颈间的链子，伸手往小孩身上探去。「这里还有一条，虽然不多但是──」
「不用了。」她开口阻止，朝小孩大声说着：「记得以後要孝顺你父亲，千万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