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庸魁武的身子,小心翼翼维护着手中小小的汤碗,乍看之下有点滑稽。
他层层上了第一佛塔,这第一佛塔嘛,本来该有一个诘屈聱牙华丽的正名,不过这里的人大多不识几个字,就只能给佛塔编号了。
一庸走到了最上层,是想走的快些,却又担心将汤撒了,只能慎重的憋步走。
这些都被一中看在眼里,他停下整理经幡的手,吃惊地望着那个逐渐走向他的人影。
一庸这个家伙,最讨厌男人犯娘,怎麽自己也学起了小碎步?
「快喝了吧!看你病恹恹的做事不利索这倒楣的还不是我?」一庸将那碗汤塞到一中的怀中,嘴上说着不悦耳的言语,一中却只注意到一庸的额角沁出汗水,都入秋了,天气甚是凉爽,这些汗可能是跟汤一起熬出来的。
一中很难想像一庸居然为他熬了汤药,山上物质缺乏,那些药草不知道是一庸花了多少心思跟伙夫央来的。
「楞着做啥,等等还得干活。快喝了,再不喝我灌你啊!」一庸看着一中盯着他发楞,佯装愠怒,手一伸就要把汤抢了回去。
一中猛然回神护着那碗汤,也不怕烫口一口灌入胃里,该是苦的出奇,但整个身子暖和了起来,心窝竟也散出几缕甜味,钻着他四肢百骸发麻。
连年饥荒,住持慈悲,固定下山捡些饥民养不起的孩子回来,一中和一庸是同一年入山的,保留俗名,去除姓氏,以年来编号。
他们其实也不算佛家弟子,没什麽法号,住持说过,待他们年满十五,就可以决定自己要皈依还是下山还俗。在此之前,仍需剃度穿袈裟,念经读佛法,受阵阵佛音薰陶。
除了每日功课外,自然还是得有劳动。住持爱整洁,甚至有些过了,这佛塔上的经幡,每日都要取下来用山泉水清洗,换上新的经幡做替换。
而一中和一庸就是这样熟起来的。
佛塔是一圈圈斜坡回旋而上的,没有平地也架不成木梯,於是需要比较壮的人扛着比较轻的人去换檐边的经幡。
「你为什麽瘦成这样啊?」一庸第一次和一中搭话时说的是这句,兼以一副我看不起你,男人那麽瘦弱像什麽样子的表情。
一中看着一庸盛气凌人的表情,一脸懦懦的回答,这山上的孩子多,僧多粥少,虽然大家都一样的量,但总有人吃不饱,他又好欺负,自然被夺得有一餐没一餐的。
从那天开始,一中就被一庸当成猪喂。而那些当初抢他饭食的孩子瘪着肚子向一庸求饶。
过了许多天都如此,一中都看不下去要帮这些欺负他的孩子说话,而一庸只是冷哼了一下说:「慈悲做什麽?这是他们欠你的。」
然後这个事件挖掘了一个事实,一中就算吃多也不会胖,始终是柔柔弱弱的样子。
一庸瞧着他的养猪计画失败,总是一脸不理解,加上一脸嫌弃。
「男人这样像什麽样子。」他总是这样说。
不知道过了几年,一中渐渐习惯了被扛坐在肩上的感觉。
他身手熟练地更换着经幡,抬头一见滚烫的太阳洒落明媚的光,他用手挡了挡,指缝的光线仍照耀着他们。
多麽美好的时光,只要在他的肩上,好像哪都去的了,哪都勾的着,那湛蓝的天空也宛如触手可及。
这些年一庸越来越常动不动就扛着他,即使不在换经幡也一样,都说他走路慢麻烦,不如让他扛着。
一中没办法拒绝,总在众目睽睽下被扛来扛去的,一开始他也羞赧难当,但久了也就习惯了。
山中的其他人一开始看见还会调侃,久了也只是羡慕一中有这麽个坐骑又快又稳,而自己累了半天也只能靠着双脚爬上楼去。
很快的,他们隔年就要满十五了。
「你……下山吗?」这天一中换着经幡,假装不在意的随口问着。
「这不是废话吗?」一中身下的一庸朗朗一笑,轻拍着一中的小腿。「这几年那麽憋屈,老子下山就把佛门该犯的戒都犯一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讨老婆生孩子,杀人放火暂且不必。」
「这样啊……」心里不知为何沉了沉,一中一不小心就把手中的经幡弄掉了。
一庸弯下身来让一中去捡,一中有些不稳就单手抱住了一庸的头,整个人紧紧贴着他,直到手勾着了经幡才恢复正常。
紧贴着他,他的味道还是那样熟悉,或许有天,就再也闻不到这味道了。
一中有些悲凉的试图控制自己狂奔的心跳,只能在嘴角泛起苦笑。
「那你也走吗?」
本以为一庸会先责备他笨手笨脚的,没想到他接的是这一句。
一中该下山吗?他的确想要待在他的肩上,去这世上随便哪个地方。
可,在这万丈红尘中,他还能天真地做着这样的梦吗?
「走啊,去喝你喜酒啊……」一中这样回应,用和煦的微笑掩盖自己落寞的神情。
隔年,他们都下了山。
一中像是怕被抢先一样,很快就订了亲,加上他这个清秀的俊俏皮相,讨要个老婆特别容易。
一中说,先成家再立业,许久不入尘世,该学习着符合世俗的眼光。
一庸没有说什麽,只是点点头转身就走。
再见面是喜宴那天,一庸当然得到场了,只是大大方方破了戒,一个劲儿不停灌着自己酒,看着那个柔弱的男子走过一道道繁文缛节,心里竟惦记着,这麽弱的身子,劳动那麽久肯定是不行了。
可是他又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声不吭的就把一中扛在肩上。
再也不能了。
宴席开始,新娘回洞房等着了。新郎终於得空,踏着有些气恼的步伐走向一庸,猛得夺了他的酒坛。
「别喝了,你究竟要喝多少?」一中对他说道。
一庸从来没见过一中这种神情,或许他是变了,总算变得有些男子气概了,还敢夺他的酒坛了呢!
一庸只是笑着抢回来,直道:「老子今天高兴,要他妈的不醉不归!」
「你已经醉了。」一中皱眉看着他一脸酡红和满身酒气,再将酒坛子抢回来。
「少罗嗦!陪老子喝酒。」他这样说。
来婚宴的人不多,一中索性省了那些必须应酬的酒,都留给了他。
在月光下,他们俩躲到了僻静的地方,一人一坛酒,一大口一大口比拚着。
事情怎麽会如此,他们是醉了,却也是最清醒的。
月色朦胧,他们藉着眼前恍惚,触碰着他们不能触及的心底禁处。
年少绮丽的梦,何时也变的如此模糊,却近在眼前。
紧贴着彼此,夏日里汗水有些黏腻,似乎连这些汗水都试图把他们牵扯在一块。
原本美好的一切,怎麽那麽令人心痛呢?
捧着彼此哭红的脸庞,唇齿相缠是用酒气安慰彼此,该醉就醉吧!醉一回也无妨。
一中不知道他当初做这个决定,是为了下定决心走入红尘,还是只是气恼一庸当初的一席话。
还是他害怕,自己看到他与他人执手的时候,他会接受不了。
为了隔绝所有念想,所以才……
一次次的贴近,一庸激动的像在报复着,但又紧抱着彼此像要把他压入自己骨子里。
淋漓尽致挥洒完汗水,他们并肩而卧,瞧着天上圆满的月亮。
事以至此,哪还有什麽回头路?
他们之间,怎麽样也不可能完满的。
「洞房花烛夜,在我身边岂不可惜?」一庸此时打破沉默说。
「我……不後悔。」一中哭着摇摇头。
「早知道就不下山了……」一庸颤抖着抚着一中的鬓角。
他原本不爱哭的,哭像什麽男孩子。但他这夜却如孩子般啼哭,任凭一中怀里哄也止息不住。
他要是早点知道他自己在想什麽就好了。
一中,他已经是要对别的女子负责任的人了啊……
经宵一别,他们没得再见。
一庸没有过他璀璨的凡尘生活,只是收拾包袱回了山上。大家自然很讶异,他这人跟佛法、跟修行、跟六根清净根本也扯不上关系。
多年之後,传来一中生了孩儿的消息,一庸也只是静静地抬起头,望着那塔檐前晃动的经幡,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你很好啊……我也很好……
这样就够了。
★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认真开写BL,我大概有从初心者腐女进阶到中等腐女了吧~
短篇故事顾名思义就真的超级短篇,平常都落落长的我没想到也可以写那麽短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