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模糊的泪幕,古公子感觉自己像困在一个巨大泡沫中,多迈前一步,碰触到那轻薄的膜,就会即刻破裂开来。
绽开的不仅是漫天碎沫,还有排山倒海的现实层层压来,他这麽金贵脆弱的身子骨,哪堪这样子的折腾?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麽好戳破的,一定是假的!
眼前模模糊糊,节蓉会躲去哪儿呢?他不停擦拭泪水仍是看不清,他彷佛瞧见一个曼妙的身影,对着他笑,近的向他亲一口,远的又消失不见,他无声蜷曲的手,只勾住一片虚无。
「别……别走……」他当初是这样跟她说的,但终究没法将她留下。
节蓉彷佛奔向了此处,所以他这次得追过去了,跌跌撞撞的,也必须朝着她奔去,这次一定会抓紧她的……一定……
节蓉的身影倏忽不见,夺去古公子注意力的是节蓉的母亲,凄厉的哭喊声声穿刺而来,宛如万千虫蚁啮咬着他身处的泡沫,只待之应声而破。
岳母指着那片天空,然後飘飘然倒下,就像那漫天的冥纸一样,颓在岳父的怀中。
他们都相信了……?
可他没道理相信,肯定是哪出差错了,哪有误会了。
节蓉武艺高强,会用药使毒,又有谁能真的奈何的了她?即使是武林高手,她也不是那麽容易束手就擒的啊!
岳父岳母离开了,而他留在原地,看着那过分晴朗的天空。汪汪泪眼将阳光散成一圈圈的光点,怎麽挤得掉下泪来以为能得到瞬间清晰,怎知滔滔不绝的泪液蜂涌而出,他始终没有看清,岳母手指的那处,究竟有没有节蓉在。
望着望着,直到缕缕晴丝被云聚遮蔽,晴天霹雳一闪,引来了骤雨。
雨丝用力打着他的身子,像要把他打穿那样,可下一刻又沿着他的身子轻柔流下。像是要将他打醒,又安慰似的抚着他。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这场梦实在太累了。
他希望睡上一觉,就可以回到原来那个美梦去。
他躺在雨里,躺在那片天空下,任由这阵暴雨捶打他周身脆弱又顽强的泡沫,他很爱惜自己的性命,他知道泡沫戳破的那瞬,很可能会活不了。
所以,拜托,让他回去吧!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把她留下。
猛然睁眼,雨已歇停。眼前是横挂着色彩浓烈的虹,同样一片天空,打碎了他的希望、他的妄想、他的苟延残喘。
半梦半醒间,他见到节蓉了。
他梦到的那一幕,是他问节蓉喜欢什麽景致,而她回答彩虹。
『熊婶说过,若人将死之时看见彩虹,就可以顺着彩虹桥接引到天宫去,脱离轮回。在那儿一直等着自己心爱的人,有天,在天上也能长相厮守。』
她是这麽说的,一字一句都是那样清晰。
只是梦中的她,眼角湿漉漉的,不舍地不断回望,最後消散在天地浑沌之中。
古公子想要将她看清,哪怕剩下一点点都行,可他猛一睁眼,就是刺辣辣的现实向他捅来,眼睛酸软已无泪可流。
看着天顶那道彩虹,他不知道节蓉有没有顺利踏着桥到天宫了,她有没有在那等着他,等着他有天长厢厮守?
站在桥旁的两行奴役,跟古公子一样像被世界遗忘了,没了狄婷影的命令,他们也不敢散了,就这样站在雨里,又站到雨停,夏日里,他们竟各个瑟瑟发抖。
古公子像是想到了什麽,猛然向他们随意一人奔去,中途,他被碎石子绊倒了,他不停下,只是跪着爬过去。
金贵的衣服被满地碎石刮破了洞,还渗出血迹。古公子怕死怕痛又没胆,可现在这些痛楚不过是在他已经麻木的心上刮了浅浅几道,早已不足为惧。
古公子抓着一个奴役的大腿,紧紧的抓着,沙哑的嗓,努力吐出了几个字。
「那一天,有彩虹吗?」他吃力却坚定地问着。
有的,他们大多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不仅彩虹,还有霓虹呢!多稀罕啊!
古公子忘了接下来的时间是怎麽过去的了,他呆呆地望着天上的彩虹,心时而松时而紧,时而空空如也什麽也感觉不到,直到彩虹被黄昏晕染的红霞占去,他才感受到自己迂回又没用。
他分明是这样怀疑着狄婷影的泪水,但却没有仔仔细细的查证过。
说不定正如他所想,只是一场节蓉想要脱离她父母、甚至脱离与他婚姻的一场大戏。
说真的,无妨。
要是她活着,怎麽样都无妨。
他可以守口如瓶,也可以如她所愿的从她世界消失。
只要她能活着,什麽都好。
古公子试图去寻找狄婷影,但这官宅又大又有层层水气裹着,活像迷宫似的怎麽走都走不出去。
路上也有遇见奴仆,但一个个苍白问不出话,对他像对瘟神那样避之唯恐不及,彷佛被他触碰了就会土崩瓦解,如同白瓷娃娃那样易碎。
真正该土崩瓦解的是他啊!
夜半时分,各处灯火都熄灭了。唯独一处,沿途灯火明亮,引着、迫着古公子不得不往那处前进。
真相彷佛就在眼前,古公子竟有些佩服这一切的大费周章。
通常这种时刻,万兄都会在他身边分析着什麽谜团该怎麽解,现在,很抱歉,等不上兄弟一同共襄盛举了。
这是他的谜题,是他自己得解的。
古公子沿着灯火前进,脸上没有半分惧色,他的人生彷佛没有那麽英勇过,又或许他是体验过最疼的了,再惨也不可能惨到哪了。
万千影子或疏或淡层层交错,最终都挣扎着扑拢到一处去,那道黑影毫不推辞纳着重影摇曳,所以胶着得化不开黏在灯火的尽处。
那是狄婷影,穿着她一贯的黑,端立在那里。
在她身後是一个巨型圆筒状的建筑,古公子没见过这种房子,也不知是何功用,周遭还有开得璀璨的花环绕着,他亦不识花名,要是这回万兄在,肯定会条理分明地为他详解道。
但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古公子,何来此处?」狄婷影婉婉说,不时拿着绣帕沾沾眼角。
那她又为何要在深夜站在此处,万千灯火分明引他至此,一向孤傲冷漠的狄婷影作戏至此,必有古怪!
「狄大小姐……不对……官夫人。」他审慎的改了称谓。「节蓉在哪里?」他的眼神,是央求、是诚恳、是无与伦比的坚定,又像是载浮载沉中抓紧了最後一块浮木。
狄婷影勾起唇角,轻巧说道一句:「节蓉不是死了吗?」
古公子看着她的神情,几分俏皮,几分戏谑,与适才的悲戚完全连不上线,心下更加确定,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
「官夫人如此大费周章,想必是要引我来,既然要引我来,必定是要告诉我真相。」古公子抬起手,指着她身後。「是吧!节蓉是不是藏在此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此生都不会想要见你了。」狄婷影幽幽说道,不紧不慢,嘴角残着如蠍尾勾画的弯度,虽然仍是样美,却渗出莫名寒意。
「她是不是气恼我?」古公子目光暗了下来,变回有些懦懦模样。
「该气恼你什麽?」狄婷影循循善诱。
他对节蓉做的亏心事,也不过那一件。要说出口比想像中更不容易,古公子轻轻揪着身上的鸳鸯钿带,彷佛那可注入些勇气。
「对不住了……是我伪造你们之间的书信。她发现了怕是恼我了……」古公子打从心底忏悔着。
但想着往日那些好日子,的确都是这手法骗来的,实在有些可怜有些可悲……
不过要是能重来一次,他会不会也做相同的抉择呢?
可现在节蓉要是为了此事而再不搭理他,那可真真是得不偿失。
狄婷影冷哼一声,喃喃道:「我想也是如此……」
不然以节蓉那样的性格,怎麽可能三个月来音信全无,又怎麽可能会对她的一切不管不顾?
『节蓉啊!古公子今生戕害你至此,就让我替你制裁他吧!』
狄婷影在心里仿造节蓉母亲的说法,从眉间、眼角蔓延到嘴角,绽放出狂喜怒放的笑颜。
「节蓉在那里边吗?」古公子焦急了,想必是急着求她原谅,又再度问了一遍。
狄婷影的大眼睛绕了绕,再耸耸肩。像是想透露实情,却必须隐瞒些什麽的暗示着。
古公子自以为是的会意到,纵身就往里奔。
他忽略到,在影影绰绰的花影下立着一颗石头,上头用鲜红的颜色深刻着两字——『蟒园』。
他彷佛走进了另一个迷宫,广大透天的区域,被造景分隔成一大块一大块。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没有别的声响了。
古公子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没头没脑的就走进来,也没多要些线索。
他握紧拳头,找人找物这种技能他不具有,但死缠烂打总是会的,不会动脑就将此处翻过来找,一分一毫都不放过。
瞎找了一阵子,他想着节蓉武艺高超,说不定正在某个高处插着腰,赌气的看着他瞎忙活。只是他抬头一望,看见这建筑的四周高墙之上,竟有一圈木造高台,他又退了几步,昂首一望,一个黑影在上头笑得灿烂。
蓦地,一阵阵气味飘忽过来,古公子很难评断是什麽气味,折磨了一整天,眼哭乾了,鼻子也堵塞了,他也只能若有若无的感知到。
那气味大概像是一种讯号,紧接着就传来摩擦地面的声音……
下一秒,他就横在空中了。
来不及感知那东西的全貌,他的腿被轻柔衔在血盆大口中,褐色带着鳞片的东西蜷紧了他的四肢躯干。
葭君已经被狄婷影饿了好几周,牠该是饥饿难耐,却仍耐心地等着她需要牠的这一天。宠物该像着主人的性格,牠的吃相是如此温文尔雅,不像一般的蟒缠绕着让猎物躯干变形,或是扼住呼吸使其窒息。
牠会让猎物保持清醒,感受到自己一寸寸被吞没,为着自己死後的新生做好准备。
太快就让猎物咽气,是多麽不尊重的事情啊!
葭君让猎物重获新生,猎物填充了牠存活的能量,这是一种完美的双赢。
牠抱着这样的敬畏和虔诚,一点点的张大了牠的颚,摊开至极致,牠从脚底开始吞咽。
古公子没有理会什麽疼痛,眼前猛然炸裂出七彩光芒,一道壮丽的彩虹很不自然的在横跨眼前。
侧耳倾听,除了吞咽声和鳞片摩擦声外,还隐隐传来了深邃幽扬的月琴声……
冗长华丽的开场,已经让古公子积累着欣喜重逢的泪水。
她,的确在这里……
终於那藕粉色的身影从彩虹尽处踏来,她该是端庄持重,却一反所常得向他奔过来……
古公子该责备她别跑快,小心跌倒,他的女人,连一根寒毛都不能受损,不然他会心疼的。
想伸出手去拥抱她,却发现自己怎麽样也挣脱不得。
节蓉看着他哭了,古公子也哭了,久别重逢浓厚的狂喜下竟藏着淡如丝缕的感伤。
她周身有着淡淡光芒,伸手穿过了他被束缚的手,牵着他逃脱出来。
他此生第一次感受这种轻盈。
节蓉泪眼望他,心疼地替他擦乾泪水。柔柔说道:「别怕,再也不疼了。」
开什麽玩笑,他堂堂古公子怕什麽?
他握紧节蓉的手,笑着心想着,他此生最害怕的,不过就是失去她而已。
相依走过彩虹桥,想着他们将拥有的永生永世,满溢的幸福化成阵阵甜味,飘散在光辉的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