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落盒底的酸甜莓果裂了一条缝，淌出浅粉色的汁液，嗅闻起来新鲜的果汁不断扩散，流到桌上，颜色渐渐变深，从粉红变成狰狞的鲜红，滴到桌底下。
弥漫在空气中鲜甜的气味也变了，铁锈的味道浮起，毫不客气地入侵人的呼吸道。
许阳悠退开椅子弯身朝桌下的地板一瞧，看见伊俊廷双手死死摀着脖子，指缝里汨汨流血。许阳悠睁大双眼，望着伊俊廷偏过脸对着他，呼吸薄弱，试图吐出些字句，眼里的生气随着手上愈来愈使不上劲的力道慢慢淡去。
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不再闪着光，因为已经被涌出的鲜血浸透。
许阳悠惊慌地起身，想向前扑去探探伊俊廷的生命徵象，身後的椅子跟着他的动作猛力後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撞在地面，撞碎了他的梦。
「──！」许阳悠吓得从充当床铺的沙发上坐起，喘着粗气摀着没有一点伤痕的颈项，冰蓝色的双眼映着窗外冷白的月光，恐惧尚未从他的眼眸深处褪去。手底下的脉搏鲜活地跳动着，皮肤的温度渐渐染上发冷的指尖。
吐出一口长气，闭了闭眼，缓和气息，胸口不再为扰人的噩梦剧烈起伏，再睁开双眼时，那里已经没有恐慌。
即使如此他身上仍是冷的，带着潮意。那股冷意渗进体内，像冷冷的雨水渗进空虚破旧的屋子一样容易。他体内有一场雨，或许不止一场，闪电雷鸣自两个月前起便不曾间断，雨水却一直没有落下。一滴都没有。
许阳悠疲惫地抓起茶几上的手机扫了眼显示的时间，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比设定好的闹钟更早醒来。他已经没有兴致再躺下，肯定睡不着，就算睡意再次大驾光临，也不过又是另外一场噩梦上门的前兆罢了。他索性起身前往浴室盥洗。
洗去冷汗，带着抹不掉的疲累，他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这时他才注意到外头下起了雨，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窗外黑暗的世界，好像更深沉了。
许阳悠踏进「藤。星」法式料理餐厅的时候是当天下午三点。从他凌晨离家起算到现在，期间他只用了一餐，一颗嚼起来没有一点乐趣的白馒头和一杯味道还不坏的无糖温豆浆，就是他早餐的全部。不只是他，所有人几乎都只用了这一餐。
今早四点，他们侦六队有一场攻坚任务，攻坚对象是他们盯了长达一年半的毒品工厂，过程很顺利，他们起获了许多原料和工具，而且没有人员伤亡。
把人犯逮捕带回不意味工作结束，後续还有许多流程许多报告需要处理。报告写到一半，学弟小朝滑着椅子凑过来，语气轻飘飘的：「阿悠你有没有吃的？我快饿死了‧‧‧‧‧‧」
许阳悠拉开脚边的抽屉，看都没看就抓了好几包饼乾出来，塞进小朝怀里，「拿去。」
「哇好多。这样你够吃吗？」
「腻了。」许阳悠垂眸，目光落进充满零食的抽屉里，黑色的双眼对这些陪他度过了两个月无数个和工作奋斗的时刻的小东西没有太多感情。他想起一周前意外吃到的美味蛋糕。这些东西怎麽和那蛋糕比？「你全拿走也没差。」
小朝的嘴巴变成了「O」字型。他知道过去两个月许阳悠有多依赖这些甜滋滋的零嘴，现在这麽乾脆的断舍离，「绝情」的让人意外。
路过的猫仔停下脚步，「你们在分零食？」
「他说他快饿死了。」
「你还有力气吃啊？年轻真好。」猫仔感慨地看着队里年纪最小的小朝。
「猫猫你明明也才三十二。」
「欸你要吃吗？」许阳悠轻轻踢了下抽屉，「我想清掉。」
猫仔也露出吃惊的表情，「是喔？」
「要吗？」
「‧‧‧‧‧‧我吃一个就好。」爱吃鱼不爱吃甜的猫仔弯腰捞了包巧克力饼乾出来，想了想又拿了个奶油饼乾，「啊顺便帮小林拿好了。他应该也饿了。谢啦。」
猫仔拿着饼乾走开了。他把饼乾拿给小林的时候，小林一脸看到鬼的表情，「你说什麽？阿悠要把抽屉的零食处理掉？」
「他四这样缩的。」
「吞下去再说话啦。不要乱喷屑屑，很脏耶。」
「你毛很多欸。肚子饿谁管那麽多──对不起不要打我！」在小林抄起报告往他身上挥之前，他连忙双手合十道歉。鼻梁上挂一副眼镜的小林人看起来斯斯文文，揍起人来却拳拳让人忍不住想跪下叫他爸，只求他住手。
小林把报告上的饼乾屑拍掉，说：「不过这样也好。」
「你说阿悠？对啦，巧克力啊饼乾啊什麽的吃多了的确伤身体。」
「他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有吧。前几天我有看到他吃饭团──不是便利商店那种小小的饭团喔，是早餐店一大颗那种。」
「喔，那比较好了。」
「大概吧。」
他们看向朝周围分送点心的许阳悠，眼神里都半是高兴半是担忧。
推开「藤。星」的门，冷气的凉风扑面而来。许阳悠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直到一声清脆又温柔的「欢迎光临」响起，才把他的思绪从店内动线的配布中拉回。
柜台里有人跑了出来。定睛一看，正是上次在公园里等待客人的那位马尾男子。许阳悠想起今天恰好是餐厅只贩售甜点的礼拜三。
「一位吗？」
「嗯。」
「这边请。」
马尾男子领着他往店内走。店里的客人只有他一位男人，其他座位上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女性，有的低头专心吃甜点，有的高举手机不断自拍。
店里的装潢相当符合时下网红店的标准，整体空间以白色为基调，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灯饰是星星形状的，散发着暖黄的灯光，店里随处可见绿色植栽，甚至门口进来左手边约莫两公尺宽的白墙就挂满了盆栽。
每一张仿大理石纹的白色桌面都摆放着几本书。许阳悠瞟了眼桌上的书籍，粉红色的《THELANGUAGEOFFLOWERS》、碧绿色的《TheMillontheFloss》，还有一本精装中文版的《小王子》，每一本看起来都相当崭新。许阳悠不相信有人会拿起来看，而且看书本磨损的程度，也确实没有。
男子把许阳悠带到座位上，「不好意思，今天只有提供甜点的部分──」
「我知道。」许阳悠自觉突然打断别人有点不礼貌，於是连忙补充：「外面小黑板上的公告我有看到。之前也有看到脸书的公告。」他这麽说完，站立在桌边微低着头看他的男人眼镜後的双眼亮了一下。
他的语气很雀跃，「这麽说的话，是特地来吃甜点的吗？」
「嗯。你做的蛋糕很好吃。」
「你吃过？你不是第一次来？」
「我是第一次来。」许阳悠露出有点难为情的模样，「但我们之前见过。我是上礼拜在公园里流鼻血的那家伙。」
「啊‧‧‧‧‧‧！」恍然大悟的神色从男人脸上浮现，「你还好吧？」
「很好，我没事，我习惯了。话说你的手帕‧‧‧‧‧‧抱歉，我现在没带在身上。这几天比较忙。」
男人露出体谅的笑容，「没关系啦，你有空再拿过来就好。」
「抱歉，我会尽快拿来。」
「那只是小东西‧‧‧‧‧‧如果你需要，直接留着也可以。」
「不好吧？看起来你用了很久了。」
男人愣了愣，点了下头，「朋友送的。」
「那我就更不能拿了。」
男人淡淡笑了下，对手帕的去留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静默，在尴尬生出之前，由许阳悠率先打破：「你叫什麽名字？」
「啊、我姓沈，沈净恬。」
许阳悠把他的名字含在嘴里小声慢慢念了一遍，又问：「哪几个字？怎麽写？」
「水部沈，乾净的净，恬淡的恬。」
「许阳悠。言午许，太阳的阳，悠闲的悠。」许阳悠朝沈净恬伸出手。两人友好地交握了下。
「有推荐的甜点吗？」
「喔，今天供应的甜点有柠檬塔、生乳酪蛋糕和栗子蒙布朗，我都很推荐喔。」沈净恬眼镜後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看起来淘气又自信，「另外饮料的部份有可可和英式鲜奶茶。」
许阳悠看着他的笑容也笑了，「那就三个甜点都来一份吧，再一杯鲜奶茶。」
「欸？真的吗？」沈净恬睁大了眼睛，很惊讶。
许阳悠认真地点了下头。
沈净恬很开心地笑了，「那你等我一下喔。」
他的话音才刚落下，店门又开了，一个穿着很适合夏天的浅蓝色连身及膝洋装，外头罩着一件白色薄外套、一头粉红色头发的女孩走了进来。她朝两旁看了看，目光接着和沈净恬对上。
「欢迎光临。」沈净恬对许阳悠笑笑示意，离开走到女孩面前，「一位吗？」
女孩点点头，话不多的模样。她的沉默与害羞没有关系，看上去心事重重。她跟着沈净恬的脚步往前，在许阳悠前面的桌位入座。
照样和她介绍了今日菜单，沈净恬便返回厨房里忙碌去了。
许阳悠漫不经心地盯着女孩的背影。那女孩身上散发着一种气质，让他难以把注视移开。
他闭上眼缓缓吐了口气。
但愿是他想太多。
他觉得这女孩，陷入了某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