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挟雨,打在白色遮雨棚上,打在急着躲雨的行人背上。
白天仍燠热不已的中市,从这一夜起,有了初秋该有的样子。
「跟谁来的?」卞一檀倚着墙问。
苏曲乡向黑压压的天望去,一颗星光也无,寂寞的一片天。
等了好一阵子,卞一檀稍稍偏头,是怕漏听她的回答。
「班上同学吗?」他又问。
「啊,嗯。」话落,她鬼使神差地注上,「有几个是以前就认识的。」
卞一檀把头转正,反覆琢磨了几回用词,才道:「以後不必这麽做,但还是谢谢你。」
「为什麽?」
卞一檀背离墙面,往後站了一步,再次靠上。
她彷若是在距他百米外听他讲话,那一字一句,都轻似一阵烟尘,随时会散:「不是太难的事情,况且,遇过了才知道该如何应付。久了,就会看淡了。」他说。
雨渐大,倾落下雨篷。
浅灰色的区域被蚕食鲸吞,怕是他们脚所立之处也终将被吃尽。
苏曲乡垂着眼,站去雨幕中。
硕大的雨滴砸身,赐她一腔转瞬即逝的勇气。「您可以抵抗啊,用不着受这种委屈。」她的声音没如此大过。
「你站进来讲。」卞一檀正对着她。从何时开始的,她不知道。
她瞳中浪过一道不小的潮,在他的「逼视」下,居然就照做了。
她摆弄着湿透的袖子:「他很明显是想让你难堪,你──」
「我当然知道。」卞一檀露出一抹酸涩的笑,但她没有看见。
苏曲乡抬眸。
她意欲在他脸上找出任何情绪波动过的迹象,但她毫无所获;她发现,当她想要扒开他的面目,看见与别人所见不同的真相时,她总是空手而归。
「那个人,是以前生意上的夥伴,同时也是竞争对手。」卞一檀轻描淡写地述说着,神态漫然。
她想,他怎可以伪装如此完美?更胜於她。
「一次的商业竞赛里,我和他在理念上有了歧异,却都执意於自己的想法,谁都不让,所以後来就不欢而散了。」他把手伸出去,承接被云朵遗落的孩子。提及自己时,他总是有所保留,不愿透漏更多,他也总是能把话锋带回原本的轨道上,「你怎麽来的?」
「自行车。」
「有带雨衣吗?」
「嗯。」
「套件衣服再回去吧。」边说,边往门口走去。
导盲杖敲在水泥地上,声声脆,她急急往窗边的沙发座望去,一件深灰色外套安静地躺在那,她回首,人不见了,再转回来,外套也消失了。
混乱之际,他的声自身後传来:「对你来说会有点大,将就披着。」
她旋身,蓦地失了平衡,手肘磕上白墙。
她揉着手,编谎:「里面都是学校的人。」
「有在看吗?」
她往里面瞧去,只见拉帘把那张长桌掩得密密实实:「嗯。」担心光说而无行会被识破,她还刻意用脚去蹭地面制造声响,以表她的躲闪之意。
无所谓,反正他看不见。而且她都做得这麽彻底,要是他还坚持要她穿……
「我明晚和你叔叔有约,到时再请他拿给我。」
苏曲乡不敢置信地瞅着他。
「真的有人。」
「有人的话你还有闲情逸致和我讲话?」
她被堵了一口,不甘示弱地反驳:「你是老师,我总不能什麽都不说就掉头走人啊!」
「终於不再用是您了?」
苏曲乡眨了眨眼,噤声。
高下已分,卞一檀趁势道:「接过去吧。」
她也有自己固执的点,拉上了连帽外套的拉链後,就跑入雨中。
「苏曲乡!」
他喊,她继续跑。
蹬起自行车支架,她一眼都不再给他。
穿上雨衣,跨上座椅,凝视着笔直的小巷。
她已经在归家的途中。
「怎麽能赶客人啊!信不信我投诉你们!」把车骑上路的前一霎,门口的吵嚷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急煞住,循声而望。
是踩到她脚的那个男子,五大三粗的,相形之下,那位体格精瘦的服务生都小如蝼蚁。
指着服务生的脑门,男子继续骂骂咧咧。
原来一人的品性,真能从醉酒後看出来。分明在店内时,他还是个温儒有礼的人。
无法以常人之词与疯人沟通,服务生撒手不管,入内去了。男子双拳抖颤,猛地朝盆栽中的树一挥,击落一把绿叶,嘴边的咒骂不见停歇。
如那在枝枒端摆荡的翠叶,苏曲乡没由来地心惶,慢慢倒车。
卞一檀想她是走远了,继续杵在这,也担心惹上麻烦。他尽量避开男子可能的所在,但世事总不如预料──它降福,也降祸。
当导盲杖打中男子的裸踝,男子倏然转身,苏曲乡也丢下自行车奔来。
「你,」男子用力地推他的肩,一步一步,将他逼进餐厅的香草园中,「怎麽?想打架啊?来啊,我就跟你斗一场。」
苏曲乡及时介入两人之中:「大哥,他不是故意的。」男子的青筋爆裂的胳臂,近在咫尺,她连呼吸都有了停滞。
「你滚开。」
「你走开。」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道。
男子会错意,认定卞一檀是存心要和他干架,不容分说就将一拳送去。
一切都来得那麽地快。
苏曲乡只觉一阵厉风刮耳,世界飞转半圈,又以诡谲夸张的角度塌落。当她在疼痛中睁眼,碎裂的盆栽,各式香草,以及卞一檀零落的面容所拼凑而成的画面,极具冲突性。
知觉恢复,她感觉後背有只手,正稳稳地护着她。
「一拳就不行了?太没劲了吧。」男子踢了他几脚,眯起浊浊醉眼,「真不行了?」
苏曲乡看着他沾满泥水和脚印子的裤腿,电光一闪间,她推开他,要拉他起来。
没拉成,反倒害自己又摔了回去。
男子大笑,挥舞了下嫌活动不足的双臂,轻蔑的眸光一划,踩着猖狂的笑声余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