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五章、憶從前 (5)

卞一檀走走停停,想自己从失明後便没再来过此地。过於喧闹的世界他无法融入,他看不见一切惊奇灿烂的事物,试着以耳描摹周遭的全貌亦是徒劳。

那於他而言是门课题,令人费解又伤神的课题。

在一个熟稔的转角驻足,他心想,九年过去了为何印象还如此清晰?莫非,这里有过什麽值得留恋的存在吗?

面前的店面小而新,他点了杯绿豆沙牛奶,在老板调制时他得到了一些资讯:老板和後方正调配比例的女孩是新婚夫妻,来到北市三年多了,原本只在女孩家门前卖,未料口碑越做越大,所以才在一年多前到这来,经常没到打烊时间当日份量就售罄了。

接过冰沙,卞一檀闻他说:「等下这层绿豆沙会慢慢融化,每过一段时间口感都不同,可以细细品嚐。」

卞一檀看着上下分明的两层物质,晃了几下,发现无助於它们融合,他转而问:「这间店之前是做什麽的?」

老板的眼珠子转了半圈:「照相馆,专门用那种旧式相机拍黑白照的。」

卞一檀恍然。

「听房东说,是因为那位摄影师过世的缘故,所以就收掉了。」老板的眸光柔软却又黯淡,似乎生者在提及死者时总有类似的反应,即便对方只是个陌生人。

他的脑海中盘旋着这句话。

最後一次见那位老先生时,他几岁了?卞一檀想不起来。只记得老先生是为帕金森氏症所苦;他专为人摄影,但分分秒秒不住颤抖的手,却逐年摧残他对其的热爱,终於,有天他再也无法准确地按下快门,那是病魔的第一个里程碑。卞一檀想,那应是前几年的事,但依他对老先生的认识,他不是会轻易放下这家老店的人,於是撑着撑着,他捱到了日薄西山之时,店关了,很多人的回忆就此烟消云散。

多少人的「曾经」会存有这家店的轮廓?愈是想,他愈觉无力,但老先生在他心上绝对占有一席之地。除父亲的耳濡目染外,是老先生领他深入摄影界。高中时,他告诉他,若未来有机会去见识这广袤精彩的世界,记得要将每个朝飞暮卷记录下来,「世界是属於年轻人的,趁着年轻到广阔的世界上去闯荡一番,原是人生必要的经历」。

而相片是会说话的,端看人们如何解读它。

卞一檀吸了口饮品,因化了的缘故,所以口感较方才更滑溜。

霍然间,手机铃响,他接起前想到奥山由之的话:电影是描述点与点之间的线,而摄影则是点的表现;不让人看到太多讯息,正是写真的魅力所在。

确实如此。

在莫内故居中凝视墙上的那些复制品时,他亦有此感。

「檀哥!你怎麽都不看讯息啊!」苏牧高声道。

「说过了在外很少读,有要紧的事就打电话。」

苏牧呼出一口长气,语气听上去很焦急:「你放画的那个社区叫景蓝对不对?」

「嗯,不过我已经把画运回中市了。」卞一檀不明他急躁的缘由,问,「怎麽了吗?」

「我姊今天去那看房了。」苏牧唉呦喂呀地叫着,「不会看的就是你那间吧?」

卞一檀木然而立。

汩汩冒出的水珠子,降低了指腹与杯身的磨擦度,杯身下滑寸许。

「是十一楼吗?」他听见自己问。

苏牧紧闭着眼:「是。」

整个十一楼唯独他那间出租。

「檀哥?」苏牧唤,「你见到她了?」

卞一檀顿觉口乾舌燥,明明已饮去杯中物的三分之二。

「没有。」他说:「没见到。」

「她也是因为我今天刚回国所以才告诉我的,连我爸都还不晓得她要搬家。」苏牧闷了几秒,揣着忐忑问,「哥,要不你就去见她吧,事情都这样发展了,也算是命运的安排吧?」

可惜,他不是个听天由命的人,直到如今三十岁了也一样,兴许老了会变成老顽固吧。

「要不,你先听我说件事再决定。」苏牧坐在自家的沙发上,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当初画苏曲乡前拟的草稿图。按卞一檀的要求,他画下了她的背影,他没问卞一檀要这画做什麽,毕竟他那时仍看不见。只是在美术教室拟草稿时,苏牧在浮满轻尘的天光路径下,生生记起一位具有浪漫情怀的朋友所说的话:爱人单靠背影就能认出对方了,看过电影《一生一世》没有?正如里面的顾永远光听安然的脚步声,就能知道是她。

苏牧就是在那一刻明白某些被卞一檀深藏於心的感情──苏曲乡於他是无可取代的。即便她主动将他推开,他仍将她安放在心中最软、最安全的那块。

当你把心让出一个空间给一人时,那人将在你的余生中烙下难以抹灭的火痕。

「你们分开那天,我不知道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天,我是凭她的脸色猜出来的。我姊一直没什麽表情,喜怒痛都不形於色,受伤时也跟哑巴一样,可她那天真的特别难看。我本以为,她是因为给外公树葬完所以心情还没平复,但我知道她那天去找了你,所以,我就问了句『你和卞老师呢?』结果,她就哭了。」苏牧说着,眼眶都酸,「我很少见她哭,太少了。我想安慰她,可她却先说了『和瞎子在一起能有什麽未来?』那天晚上,她没有回自己家去,隔天醒来又变正常了,我也不敢再和她提到你。」

他顿了顿,续道:「我从以前就特别心疼我姊,小时候因为她爸的关系所以我和她不亲,後来,我才知道她经历的实在太多。我这里有张幼稚园和她的合照,她笑得很开心,可我……」

卞一檀心躁、身也躁,他将尚未喝完的绿豆沙扔进垃圾桶中,解了领下的两颗钮扣,让颈部不再受拴缚。这会儿,前面来了个小男孩,他在他旁边停留几秒,说他浪费完後便走。

苏牧的呼吸声回绕在他耳际:「檀哥,我後来想了想,她那句话肯定不是真心的,她只是、只是有太多事不能说,有时候就连她的想法我也猜不出来。」

「她没说错。」卞一檀淡然启口,「那时候的我对谁都是个累赘。」

「不要连你都这样!」苏牧觉得自己再讲下去便会失态,最後,他只能抛下一句微弱的请求,「我姊需要你,如果能的话,请你去见见她。高中那三年是我见过她开心多过於难过的时候,我没骗你。就这样,我先挂了。」

卞一檀握着烫人的机身,游走在人海中。

手术完後,他的视力从全盲来到零点五,最初,看很多东西仍是漫漶摇曳,他甚至害怕到不敢独出家门,几乎整日都待在母亲家中拒绝睁眼,好像,黑暗比光明更能使他有安全感──当希望不再触手可及,绝处逢生也沦为虚无,处在蛮荒之境的人们似乎也将安之若素。

毒辣的烈阳,来到下午三四点时就没能继续耀武扬威,同样的气温骤变,他在过去也曾深刻感受过,记忆历久弥新的那次,是近三年前。

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天,他第一次主动碰了她。

〔引文出处|说说话〕

「世界是属於年轻人的……」出自周国平《记住回家的路》

此句,包括日後引用的文句都是诚心推荐的书,电影也是。

在这里浅浅带出卞一檀的父亲,可以猜猜他的职业,後面会详提。

最後,奥山由之的作品我很喜欢,蕴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力,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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