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牢前的林荫,侍卫长应朱琬萍的要求,小心地将她放下。
「……这样看来,只要再推一把,我想那个人就会有所动作了。」朱琬萍倚着树干坐着。
「那麽,殿下的意思是?」侍卫长问道。
「暂时按兵不动。像之前那样,保持对我的冷漠,暗中多留意,但是不管探到甚麽,都不要打草惊蛇——」朱琬萍抬眸,「你做得到吗?」
「只要殿下吩咐,属下领命。」侍卫长单膝点地。
「哦?」朱琬萍眉尖微挑,「为什麽?」
领命?领她这个罪奴的命令?这倒是真的让她很意外了!
「只要揪出真凶就能还殿下清白,殿下荣光复位、重掌御台,指日可待。」
侍卫长低首歛眸:「属下的调查偏失,未能及时证明殿下无辜以致您如今遭罪受刑,是属下的过错,属下当罪该罚!何况殿下曾经应允保媒,更是令属下感激之余,还感到愧疚难当……」
「起来,我向来不喜欢这一套。」见眼前的男子纹风不动,朱琬萍又补充一句,「香月就知道。」
「……是。」侍卫长直起身躯。
「愧疚不必,若是真的感激——」
扶着树干,朱琬萍抬眼瞅着搀她站起身的侍卫长:「哪天我若有事求你,你就当还我一个人情,这样好吗?」
「求?」侍卫长瞠目,「殿下言重了!」
「那就先谢过了。」淡然一笑,朱琬萍拉下披在身上的外褂物归原主,「让他们带我回牢里吧。既然风间不在,这内外就需要你多盯着了。」
「是,殿下请保重。」双手接过衣物,侍卫长躬身後走向扛着木板等在远处的牢卫。
雨停了,风还轻轻地吹。
顺着树梢淌落的水珠,朱琬萍的视线由侍卫长离去的背影转向一旁的山崖,被雨水润出凉意的林景衬着云层厚叠的远天,画面深浅有致却清冷。
於是,仍是霭霭遮日未现、天光隐晦不明。
那天过後,侍卫长依旧在旁监刑,行刑完毕後,朱琬萍依旧被牢卫抬离刑场。
然而,侍卫长必定等到朱琬萍被妥善安置好并且稳稳抬走,才会转身离开,朱琬萍从施刑完的疼痛程度与出血量约略明白,牢卫们大概是暗地里得到指令,更加放心的对她手下留情了。
这样的体认,让她心里顿时感慨万千……
入冬前三日,朱琬萍已经连续受刑二十五天。
即使背上的伤痕通常会在午後痊癒,但是累积在身上的疼痛,虽然缓解却不曾真正消失。於是这一天夜里,把被子裹在身上的朱琬萍再度冷醒时,一时半刻还有些分不清楚这透骨的刺疼,是源自於骤降的气温,还是错纵於後背的隐形伤口。
开锁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醒耳,就在朱琬萍机警的起身下床时,她的牢房走进了两位访客——
也是那一夜别庄事故,出现在她房间里的不速之客。
「当初叫你别回来,你不听,看看你让自己落得这麽狼狈——都成什麽样子了!」跟在纹月身後,南云一见到朱琬萍就忍不住先出声,看似数落。
「听你这麽打招呼,我安心了一半。」睇着来人,朱琬萍扬起唇角。
「你们——」
纹月刚开口,就被南云猛然锁喉摀嘴给箝制住,只能瞪大双眼,眼球在身後的南云与面前的朱琬萍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神情满是震惊及错愕。
「很意外?想不通?」解下纹月腰带上的系绳,朱琬萍绑着她的双手,「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们,那一晚,我是在明知道有人要陷害我的前提下,自己选择要回来的。当然,这也归功於你成功的说服他们相信:我是因为逃不掉,才假意回归尝试继续欺骗风间。」
朱琬萍对着纹月说话的同时,南云也将纹月的嘴塞得严实,随後又将她双腿捆得死紧。
「我让菊太与兰姬散布耳语,利用你的心虚和野心激发你彻底除掉我的想法,而我的目的是小薰。」
蹲在纹月面前,朱琬萍依旧笑着:「看来,你是真的很怕我还藏着能为自己平反的证据。而且,只要你还想当奉典院,『找个外人让我死在外面』就会是你舍不得放弃的选项——我猜得对吗?」
「猜的?万一我帮她不帮你呢?」南云一脸不可思议,「你直接拿命来赌啊?我以为你至少有十足的把握!」
「经过这次教训,我已经深刻的了解到——没有什麽事或人,能够让我十足把握的。」
朱琬萍回头看着南云:「如果最坏的情况是死在这里,那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有甚麽不敢拿出来赌一赌?」
「你……」
朱琬萍一身粗布旧衣,即便打理得整齐却依旧难掩她的模样消瘦憔悴,南云瞅着她衣角上深褐色的斑斑血迹,嗓音里有着他自己都难懂的不平静:「看来,他把你折腾得很惨……」
「最惨的还没开始。」朱琬萍又勾起嘴角,但是这抹笑却泛冷。
一转身,南云开始动手脱纹月的外衣,朱琬萍立刻出声制止:「小薰,住手!」
她当然不认为小薰要对楠本纹月做什麽龌龊事,只是没看懂这孩子突然去扒人家小姐的衣服做甚麽?
「山上的夜晚很冷,就算冻不死这只半鬼,一个晚上下来恐怕她也要感冒了。」朱琬萍又说。
剥下纹月身上的羽织,南云起身将羽织用力抖了两下,一反手披上了朱琬萍的肩。「你也知道山上的夜晚很冷?所以你是打算裹着那床破棉被、还是乾脆穿得这麽单薄就出逃?」
「他们都不怕你冻死在这里,你倒是还担心这女人会冷到生病?」看见朱琬萍抓了被子往纹月身上盖,南云显得非常不以为然,「滥发善心!」
「我不觉得自己是善心大发。」扶起纹月,朱琬萍让她倚着石壁坐好,「既然她陷害我,那怎麽样都得活着受罪,偿还一下。」
闻言,南云和纹月同时瞠目。只是一个显得饶有兴味,另一个则面露惊慌。
「很好奇我要做甚麽,对吗?」朱琬萍慢条斯理的为纹月掖着被角,「再打个赌吧!赌看看这一次——风间千景还信不信你。」
嘴被堵着,纹月再挣扎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快要皱成死结的眉心、以及几乎裂眦嚼齿的模样,足见她此刻有多麽气极败坏。
「别着急,我都已经输过一回了,你这次也还是有赢面的。」朱琬萍拍拍纹月的肩膀貌似安抚。
下一秒,她却左右开弓猛然各甩出一个耳光,在纹月白嫩的脸颊上留下红艳的指印。
「这是替香月和竹太打的。」朱琬萍的声音清脆却凛冽。
纹月被突如其来的掌掴惊吓,同时因为疼痛而双眼迅速泛泪。
南云原先也吃了一惊,但随即又忍不住勾唇轻嘲:「就这样啊?两条命,那她可真是捡到大便宜了。」
「我只是聊表我的心意。至於她能不能继续躲过惩罚,就看她自己的运气。」朱琬萍搓搓自己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痛麻的手掌。
「你怎麽知道竹太是她杀的,而不是我动的手?」南云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劝我别回来的时候你说过,你杀了侍卫与药童,这笔帐会记在我头上。既然你都坦承了自己的犯行,当然也就没必要刻意对竹太不认帐,你没说,我就相信你没做。」
朱琬萍回头看着南云,那眼神满满的谴责:「对一个孩子你也下手,你也真的是王八蛋一个!如果不是要利用你帮我逃出这里,我也很想呼你几个巴掌聊表心意。」
「怎麽说……」南云蓦然感到心虚,「我现在都来帮你了,功过也该相抵了吧?」
「这是你欠我的。」朱琬萍一脸的不以为然,「你不跟她搅和,会有现在这堆事?」
南云其实也莫名的觉得自己害了朱琬萍,所以摸摸鼻子立刻住嘴了。
朱琬萍重新看着纹月说道:「没有特别防备你,是我自己疏忽,这个蠢我得认,但是你找我麻烦,说甚麽我都要回敬你一下。不过,你的兴风作浪倒也让我认清楚了一些事实,看在这个份上,就给你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吧。」
朱琬萍爬上石板,拨开床边角落的乾草,拿出原本掩藏其中的一柄金簪,缓缓插进纹月的发髻上:「……你想要的,跟我要的不一样,你实在不需要用这麽残忍的手段来争。」
「……」纹月再次瞠目结舌的瞪着眼前的女子。
「不过,既然你为了争,不惜下重手的往自己身上捅刀,甚至连自己的亲姊姊都下得了手,那我就姑且祝福你一下——」
作势理了理纹月那微乱的发鬓,朱琬萍笑不着眼:「愿你的丧尽天良,能保你顺利拿到你要的。一代新人换旧人、长江後浪推前浪,但愿你这『转眼前浪』不会太快死在沙滩上。」
望着那两人迅速离开石牢的背影,纹月再次奋力挣扎无果之後,颓然的侧倒在地气得双眼激红,同时自心底深处窜起一股寒意……
原来自己以为的步步为营,竟然只是基於她不屑跟自己对手?
原来自己努力营造维护的名誉、汲汲谋取的宝座,甚至是她不放在心上的可有可无?
她是真的看出了她的图谋与计画,却连拆穿她都不屑,只因自己被她视作猴戏那般不用入眼,所以根本毋须计较?
她甚至还能反将一军的利用自己找来南云薰帮她脱逃——
眼泪滑出了纹月赤红的眼眶。
是怎会不如人的不甘,是筹谋未果的颓丧,是勾心斗角的难安,是被彻底轻视的忿怨,是……
惊觉自己或许就要大祸临头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