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酒吧,罗鸢随意拣了个角落的位置,待着,准备就要喝一整夜的酒。
没事,有哥在──以往,每当罗华安说了这句,就代表他也心疼她,却也对当前所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基本上,就是一切任凭罗鸢想怎麽样就怎麽样的。
所以,才会有现在进入酒吧,即将迈入第二个钟头的现在,眼看自己妹妹矮桌前堆满一瓶又一瓶、一杯又一杯,愈发多的酒瓶与空杯,而焦急不安却又无计可施,在一旁跳脚的罗华安。
其实罗华安在外人眼底的形象不这样的,总给人一种雷厉风行又气场凌厉的态势,只是每当遇上罗鸢,他就什麽也不再强硬了,连眼底光辉都显得特别柔软。
他就是拿罗鸢莫可奈何。
这个妹妹就是他的软肋。
但这事对於一个商场里横行霸道的人却是一个极大的劣势,他不被允许有弱点,所以这事也不被允许给任何人知道。而罗鸢亦非傻子,她自己亦是十分了然的,所以在旁人面前,她和罗华安就是一个争锋相对且互相伤害的不睦形象。
然而,兄妹不合──这却是他们父亲所乐见的。
在罗家,所有人都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应该被任何情感束缚,这是最根本,也最基础的第一步。如此,方才拥有走向巅峰之路最稳固的基石。
然而,即便他们小心翼翼藏得这样好,甚至就连家族里的人都瞒天过海了,却也依然躲不过某些心思敏锐的人的耳目。而这些人,亦间接主导了他们的成与败,可在此刻看来,无论是哪一种,也都无法叫人肯定地给出一个,究竟哪种是福、又哪种是祸的答案。
他们的父亲是整个家族里离他们最近的人,是至亲,也理应是他们在这世上最强硬的後盾。可是罗鸢每回见着他,都有一种他分明就在眼前,却又在远方的错觉。
酒吧里,灯影错落,五色迷离,杯光酒影倒映出场内各种声色斑斓的笑靥,却映不出此刻充斥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那些,声嘶力竭到喑哑的孤寂。
罗华安眼见罗鸢这般喝得糜醉,却也一筹莫展,然他也并非那种坐以待毙的性格,旋回了身,就拨了通电话意图讨救兵。却不想,救兵未到,他自己却先把妹妹给弄丢了。
罗华安挂上电话,偏回头却不见原先待在角落的女人身影,心中俄顷一荡,几分慌乱与无措,攀上他向来坚忍不游移的目光。但罗华安何许人也?用不了很长时间,他便很快恢复镇定,锐眸迅速掠了整个酒吧一圈,依然没有发现罗鸢的蛛丝马迹。认清了现实也不显得他仓皇,只是定了定心神,拿起手机又按下了另一个电话号码,然後拨出。
虽然期间,他仍旧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罗鸢酒量不好,酒品也不好。
现在喝成这个德性还跑没了影,肯定十分危险。
另一边。
酒吧旁的暗巷。
巷道又深又窄,沿途人影两三,有男有女,有些睡倒在一边的水沟盖上、电线杆旁,有些一路走得摇摇晃晃,末了经受不住,就在路边倒头吐了起来。也有一些男女径直贴着墙,就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目无旁人地热络起来。
罗鸢走在这条路上,却并非以上的任何一种人。
她虽然喝得不比那些人少,然,路却走得笔直,虽不知晓过去如何,却明确知晓将行的远方──那是一条不可逆的坠毁之道。
而她行走於此,并非想改变,或者紧握什麽,就是走了一路,有些倦了,想偷个空,一个人待着,歇息一会。
就一会。
等歇息够了,她自然能够接着再走下去。
毕竟,即便知道这个世界对她没有什麽多大的善意,她也都还知道,还有一个哥哥如此珍爱她,她没有道理,也没有那样的狠心,将所有重担全都抛下,把那样珍爱她的人独留在永远等不到天亮的绝望境地。
深秋的夜里,天朗风凉,银月弯钩笑,漫天星辰闪耀,若是能够忽略周身太过晦暗糜烂的景色,想来此刻应也算是另类的良辰美景吧。
墨黑的长街,罗鸢随意拣了一处距离所有人都远的角落,倚墙而坐,抬首望天,任清风耳旁过,唯有放空一切的这种时刻,她才有那种自己真正活在这世上的感觉,而不是任何人的傀儡,做着一切任人摆弄的事。
可惜,老天似是与她过不去到底了,对於「图个片刻清静」这种事,对她来说居然也都是奢侈的──
由於罗鸢看天看得出神,所以也并未注意到周身向她围过来的几名醉汉,等到发现的时候,这些人高马大喝得满脸通红的男人已经在他前方圈成了一个半月弧形。
罗鸢内心警戒,外表却仍像个喝醉酒的人,定睛在正前方,貌似里头为首的壮汉,恍惚一笑,「大哥,碍着我赏月了。」还胆大地给他比划了「借过」的手势。
话音落,对方愣了一愣,呻吟了一声,一旁还有人附和了几句,可这群人都喝得烂醉,所以他们讲了什麽罗鸢也都听不清楚,只是心中忖度了半晌,眼见苗头不对,遂装疯卖傻地也站起了身,随他们演了一出「贵妃醉酒」。
……真的是贵妃醉酒。
她大小姐不知哪来的勇气,当场就把那首贵妃醉酒的副歌拿来哼唧了一遍,就是李玉刚唱的那首。边唱还边跳的,把现场醉汉唬得一愣一愣,就瞧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与愈发缥缈的歌声,估计都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真是绝了。
罗鸢索性借酒装疯,一路唱跳到暗巷的尽头。
「菊花台倒影明月,谁知吾爱心中寒,醉在君王怀──」
出暗巷时,正好唱到整首最高处的这个段子。
醉在君王怀──也正好,她还真的落入了某个人的怀中。
暗巷一路无光,而尽处是繁华大城的五色斑斓与绚烂,一正一反的两个世界,在交界的地方,光明与黑暗,兀自喧嚣、碰撞、排斥、与相容。天还是一样的天,夜也还是一样的夜,可一脚跨出了那条界线,人,却不能够再是一样的人。
罗鸢闭上了嘴,假冒三分醉意,在那人怀拥里沉沦了一下下。
假装,当她撑不住了的时候,这世界依然可以很温柔地拥住她。
可是,尽管如此,世界依然还是那个世界,罗鸢也依然还是那个罗鸢,所以她的沉沦也就只能够拥有那一下下而已。
她略瞥了那人一眼,便很快从他怀里跃开,接着头也不回地踏步离去。
其实,她的酒量,出奇地好。
城市里舛驳陆离的灯影散在应该醉了,却比任何人都要清醒的罗鸢眸底,非但将她那份从来说不出口的悲伤与孤独映得清清楚楚,还令人颇为感同身受。
「罗鸢。」
走了一小段,身後忽然有人喊住了她。罗鸢原以为自己方才没看清那人,这是遇到熟人了,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就更该装傻蒙混过去,必须让那人认为她不是罗鸢,至少不是──千峰集团的罗鸢。
於是,她没有回头。
所以,她也没有看见,那人一双灰眸,就这麽笔直站在原处,一路目送她远走。
结果,在罗鸢身影就要转入某个街角的那一刻,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如果是熟人,关於「千峰集团的罗鸢喝了个烂醉」这种新闻,应该还是很有价值的。平白捡了个这麽「好赚」的消息,那人干麽没有追过来?这不合逻辑。
尽管当时远地,男人模样在罗鸢眼底已然模糊不清了,可人流里,她依然一眼就对上了他未曾移转的冷峻目光。
静默无语的片刻,却让原先只是回眸的她,到最後居然整个人都旋回了身,举目与他相望。
凉风拂过耳畔,这一刻,竟也让她觉着自己是无比真实的存在。
那人与父亲正好相反,似是在远方,却又在无比近的近处。
一眼瞬间,瞬间万年──是後来罗鸢对那一霎那的当下,想了很久以後,才终於落下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