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拍摄这一天天灰蒙蒙的,跟个装满水快撑破皮的气球似的,不管有多少人抬头看它,它就是皮厚,「滴水不漏」。
余有年的第一场戏,是在医院里躺病床上跟病友斗嘴,然後全炁碰巧撞见。斗嘴这项嘴部运动当然难不倒余有年。全炁一开始还担心余有年背词会有问题,看见那人与对手对戏能顺畅一路下来,也就退到一旁准备自己的戏去了。
正式开拍的时候,余有年顶着一张化得血气全无的脸躺在床上,由病友挑起话端,余有年从一开始简单应一两句,到整片整片的词还击病友。在镜头下能清晰拍摄到他因斗嘴而微微发红的耳朵和耳根。全炁正要入镜却被姜导喊停。
「你俩谁还记得自己是病人吗?明天可能就会死的那种。」
余有年咽口水的时候把自己给呛着了,往全炁的方向瞟了一眼。全炁蹙着眉,但又被导演的话给逗得想笑,索性转过身去让随身造型师整理妆容。
余有年咬咬牙,调整呼吸。
第二次拍摄时他故意放缓说话速度,带点气音显示虚弱。感觉上比第一次好了,但姜导仍然不满意。就这一场戏磨了十条,磨到最後余有年乏了,真的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连眼皮子都不想抬了,全炁才成功第一次入镜。久站的全炁在抬腿时踉跄了一下,不太利索的样子,幸好没被拍到。很明显导演不是十分满意,但如果卡在这一场戏那今天的进度会被拖後。又拍了两条,导演终於放话拍下一场。
刚一直躺床上念词可把余有年给憋出了尿意,一听见休息就往厕所狂奔。厕所门口传来里面两个场记说话的声音。
「那个演『牛壮壮』的是谁啊?姜导都卡他十几条了,等会儿午饭肯定又得过两三点才吃。」
「鬼知道是甚麽门路来的新人,没见过。」
「牛壮壮」跑得急,听见厕所里有人说话也来不及停住脚步。里面的人也没反应过来「曹操」杀到了。三个人瞪着眼。那两个场记经验富丰,也不怕得罪一个无名氏,洗过手便离开厕所。余有年撇撇嘴,解决完自己的事情赶紧跑回片场,谁想推迟吃午饭呢。不料他没走两步就碰见导演站在其中一个没人的病房里抽烟,旁边站着全炁。
「对不起,我带的人造成了麻烦。」
姜导挥了挥手,指头夹着烟,飘荡着的薄雾随动作扭了扭腰。
「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您现在换人既需要时间,也会拖进度。」
姜导一直没吭声。余有年听到这里没再逗留。他记得,如果这次表现得不好,全炁就会放手。
余有年今天一共就两场戏,之後那一场是牛壮壮跟全炁演的「常青」在医院里一个简单的道别。只不过这一别後,两人一个在人间,一个在黄泉,牛壮壮熬不过自己的病。两人都得演得今天不知道明天事,末了牛壮壮还得展示一个灿烂的笑容目送常青离开。
道别前的戏两人都没问题,唯独最後牛壮壮笑着跟常青说「下次见」的这一段一直不过关。一条又一条地拍。
两人坐在床上,拉背影,常青离开的时候得起立。余有年看见全炁每次起立时,手都稍微借力撑在床上,脸上表情没有异样,但脚给人不太灵活的感觉。他之前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姜导不知道这情况,一直喊「再高兴一点」「再灿烂一点」「笑容再延长延伸」,到最後「你还不知道自己快死了」。
余有年的脸垮了一半,不自觉地撅嘴咕哝了一句:「『他』不知道可我知道了啊。」
全炁出镜後就站在导演身旁,余有年的表现尽收眼底。别说牛壮壮,余有年这表现得不好也跟牛壮壮一样以後不用见全炁了。
姜导扔掉手里的烟先让大家去吃饭,自己却又走到别的病房里猛抽烟。
余有年午饭没找全炁吃,全炁也没找他。在他吃完最後一口半生不熟的苦瓜时,全炁换了一身戏服过来跟他说:「你跟我这场戏排到三天後重拍。」说完就像常青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告诉余有年该怎麽揣摩戏里的情绪,也没责怪他的工作表现。
余有年对着空饭盒自言自语道:「提早下班了啊。」
虽然情况是可以这麽理解,但余有年没有真的换下病服後就离开片场。今天剧组接下来还有几场戏需要在这个医院里拍,其中一幕是常青知道牛壮壮死後离开医院,徒步走下一层层楼梯。这个场景拉的是远镜全景,得拍到大部分的医院大楼,只留下常青一个身影穿梭在楼梯间的玻璃窗上。
大伙运器材的运器材,布置场景的布置场景。全炁坐在一旁朝助理摊开手掌:「小乔,给我两个暖包。」
小乔给的是可贴款,全炁把暖包分别贴在两个膝盖上。余有年默不作声地跟着没被赶走。等全炁撩开裤腿才发现这人膝盖上套了两个护膝,此时将暖包往护膝上贴,放下裤子也不显眼。
在等戏的时候全炁一直捧着教科书在看,时而做笔记,时而贴个索引纸。他的笔记没有直接写在书上,都是用便签纸贴着写。书被带来带去也不见边角破了或翘着。全炁字写得急,龙飞凤舞的,却彰显出书法风格。
余有年想了想,最近一次提笔写字已经是几年前了,替奶奶签病危通知书。只是没想到签完後奶奶又生龙活虎地揍他揍到现在。
这场戏是一个长镜头,全炁得从三楼走到楼底下。虽然远镜看不出来演员的表情,但肢体动作也能带动情绪。全炁一共走了三趟,每一次都是拽着扶手往上爬,开始拍摄下楼的画面後不攀附任何东西。第二次下楼下到底层出镜的地方,全炁膝盖一软没忍住差点跪倒在地上,幸好小乔动作敏捷接住了他。
「要跟导演说一下吗?」小乔问。
全炁脸上出了一层细汗,可能是因为走动,也可能是因为膝盖上的暖包。他说:「很快就结束了,没事的。」
果真如他所说,第三次调整步速後这一场戏就过了。全炁坐到摺叠椅上休息时已经不见余有年的踪影。
余有年回到剧组租下的酒店房里休息,天还亮着却一觉睡到晚上十点,跟他同房的其他配角回来看见床上鼓起一个大包。
余有年醒来後饿着摸了摸肚子,但没有起床觅食,拉过被子盖过头在里面看手机。他找到全炁的演出经历表,三岁就开始演戏,没有一部不是慢节奏的文艺片。既然大家都夸那人小时候演技好,余有年便找了一部全炁童星时期的作品来看。
大概是刚上学的奶娃子,在戏里演一个农村里的穷孩子。整部戏节奏是真的慢,山山水水牛牛羊羊拍一堆,看得余有年刚睡醒又哈欠连连。整部电影下来,余有年比较有印象的一幕是奶娃子自己上山捡完柴,下山时不小心脚打滑,鞋子脱落掉到河里。娃子赶紧把柴枝往地上放,跳到河里捡鞋子。拍摄时应该是十分严寒的天气,河水靠近岸的部分结了一层薄冰。娃子一边下水捡鞋子一边哈气,呼出来的白烟把整张小脸都模糊了。
余有年找了花絮来看。一点开就是年幼的全炁那惊人的哭声,吓得他立刻摁掉手机怕吵到同房的人。余有年下床找到耳机插好才小心翼翼播放视频。全炁的哭声贯穿整个河岸,滚烫的眼泪没一会儿就凉了,和两条大鼻涕一起冻冰在脸上。纵使全炁哭到脸蛋都红了,旁边的一男一女仍冷静地为他分析演技上的问题,像是柴枝要怎麽放到地上,找到鞋子後要怎麽穿上。男人与女人分别贡献了自己好看的五官给全炁。
余有年明白了,这两人就是压榨童工的全炁父母,全仲焉和王奇。
「听明白了吗全炁?」王奇问。
「一条过好吗?水太冰了,呆太久会生病的。」全仲焉说。
全炁打着哭嗝点头。
下一秒全王二人向导演确认演员已准备妥当。全炁抬手用破旧的棉袄擦乾脸上的鼻涕和泪水,抱起放在地上的柴堆。
导演一声「Action」,全炁立刻止住哭嗝,按照父母的教导跳进水里找鞋子。那双小短腿泡在飘着浮冰,没过膝盖的水里有好几分钟,找鞋时摔一跤,上水时又摔一跤。穿上湿鞋子一直往前走,导演不喊停他便不停下来,就像个真正在农村里吃惯苦的孩子。
导演一喊停,全炁忘了扔掉手上的赘物,抱着一堆硌手的枝枝条条就开哭。王奇冲上前脱掉他的湿裤子和鞋子,拿厚重的毛毯裹住他。全仲焉一早生好火堆,接过全炁往火堆上凑,把一瓶热好的牛奶塞到孩子手里。
余有年关掉视频脑子仍嗡嗡作响,全是全炁宏亮的哭声。明天没有戏,余有年又找了全炁其它作品的花絮来看,即使都是文艺片,磕磕碰碰的情况仍然会发生。全仲焉和王奇似乎只陪伴全炁到中学,便没再在片场出现过。没有了父母的陪伴与监督,全炁也没有对工作有半分松懈,反而更加严以律己。
要说全炁的父母苛刻,余有年的父母也可以算得上「苛刻」。余有年记得小时候第一颗糖是余添和何文教他骗回来的。四岁的余有年被父母故意留了一头长发,雌雄莫辨,正是馋零食的年纪,看见小区里的一个小女孩有糖吃便问何文要糖。
何文指着女孩说:「她有,你找她要去。」
余添抱起余有年循循恶诱:「你去跟她说,你有一个洋娃娃,要用洋娃娃跟她换一颗糖。可是你的娃娃在家,让她先给你糖你再回家给她拿娃娃。」
余有年勾住自己的长头发在手里把玩着:「我没有洋娃娃啊。」
别说洋娃娃,余有年连一个可以上学用的书包都没有,不是因为没钱买,而是因为他根本没上幼稚园。
何文有着好看的五官但表情骇人,她打开那张彷佛能飞出蛾子的嘴巴:「你表妹不是有一个嘛,她这周末来玩。」
後来余有年在小学里才学会「拆东墙补西墙」这个短语。他的第一颗糖就是这麽来的。他得感谢余添和何文没让他小时候因为吃糖过多而蛀牙,并且传授了「十八般武艺」给他。父母对他的苛刻,主要体现在如果他没骗到好心人的捐献,或是偷到旅客的昂贵饰品,那他就得听着肚子发出的鼓声睡觉,直到第二天完成「业绩」。
当他用一个贵妇的戒指向父母换来两只肉包子时,余添会让他吃剩半个包子。他问为甚麽,何文会说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叫「年年有余」。看着那半个包子再一分为二落到余添和何文的肚子里,余有年怀疑如果他父母知道户口本上的名字可以取四个字,他的名字就会变成「余有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