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九禾再次醒来时,天才刚蒙蒙亮。
她神色迷离地望着窗外,有些无奈。
天色尚早,就连承逸都还在闭目养神。她忽然醒来,是因为她感觉到手腕上的火金索一直在揪扯着她。
旁边的承逸感觉到她的动静,也睁开眼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怎麽起得这样早?"。
九禾叹了口气,只道:"你再多休息会儿吧,不必管我。"。
她本以为火金索是单向的,只能让她把笑笑拽来;可谁知道,它竟然是双向的,笑笑也可以拽她!
她无奈地穿上鞋,走出屋子。
甫一出门,她就看到了仍然跪在东屋门外的叶子。她此时大概是昏睡过去了,以额抵地,上半身完全趴在贴在地上的两条胳膊上,一动不动。
九禾叹了口气。
叶子自昨晚他们回来时就一直是这个动作,那时九禾本想扶她起来,可她又想起承逸对她说的话。她也问自己,若是她不能帮叶子解决她的问题,又有什麽资格插手别人的家事?
於是九禾只在心中默默叹惜,却也只得头都没回得走开了。
她转入了农舍旁的树林,小狐狸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笑笑还是那标志性的一脸的不耐烦,她坐在树枝上,环抱着两只短小的前爪,嚷嚷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话已经给你带到了。梅姨让我来告诉你,她也不知道白嬉的去向,大概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他了。"。
梅姨竟然肯和自己说话了!九禾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本没指望梅姨这样轻易原谅了她。这次出林,是她从未有过的任性妄为......她也不知道梅姨会不会气得再也不理她......真是万幸,九禾想,梅姨还是惯着她的......
不过白嬉尚未回去......九禾眉头皱起,心中有些担忧。
自从几十年前被九禾捡回林中,白嬉就再没出去过。九禾想不到他去了哪里,而他又能去哪里?
可白嬉从来就是个主意很强的人,也不喜欢别人为他担心......九禾暗暗安慰自己,承逸既然说他并没受伤,那他可能只是在路上耽搁了,才没及时回去?
笑笑见九禾不理她,翻了个白眼,就准备跳回自己卧室去补觉。不过临走前,她转身看了看九禾身後,调侃道:"你交朋友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九禾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听明白笑笑在说什麽,等她想追问时,笑笑早已不见了身影。
"什麽嘛......"九禾挑挑眉,正准备要转身回去。
身後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是猫妖?"。
九禾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叶子!
只见她脸色仍然很苍白,嘴唇也乾涸的苍白。九禾以为她昨晚跪了一夜,膝盖肯定已经跪麻了,至少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後......
九禾拍着自己的胸口,吸了口气嗔道:"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你不是人,"叶子皱着眉,十分坚定道,"你是猫妖!"。
九禾挑眉,心中腹诽,这小女孩怎麽开口第一句话就骂人呢!她才不是人呢......
可九禾毕竟一把年纪了,怎麽能真的跟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计较。
於是她耐心解释:"我不是猫妖,我是人,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啊。"。
叶子显然不信,嗤笑一声:"你不必骗我,我都看见你和猫说话了。"。
九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那也不是猫啊,虽然她长得很像猫......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百年难得一见的稀有走兽,夜狐!
但九禾也不能跟她说,那其实是一只夜狐,她好几千岁的奶奶为了保护她才把她的外形变成了一只长毛猫......
所以九禾面对叶子的质疑,犹豫了半晌也没想出来能找个什麽藉口把这事搪塞过去。
见九禾竟然没狡辩,叶子心中惊奇,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挑眉,故作凶恶,威胁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她顿了顿,又道,"否则,我就告诉村长,你是猫妖!让神婆把你抓起来,烧死!"。
九禾的眉毛都快挑上天去了。
她十分不爱听这话......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口气却挺狂妄,不招长辈喜欢......九禾这样想着。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身世可怜,於是决定听听她想要什麽,九禾压着怒气问道:"你想要我干嘛?"。
叶子没有听到九禾拒绝自己,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可面上又不敢表现出来,她仍然板着一张脸:"你们要去奉锦?"。
九禾点点头。她心中奇怪,他们又没在她面前提过,她怎麽知道他们要去奉锦,莫非是小石头跟她说的?
只听叶子又道:"我要你们把我送去狐仙馆!"。
狐仙馆?
九禾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哪里?"。
"狐仙馆!"叶子翻了个白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巧,昨天还和承逸聊到狐仙馆,今日便又听到这个名字。这狐仙馆可是有名的勾栏院,秦楼楚馆烟花之地,叶子一个还未出阁的人族女孩子,去那里要干什麽?
九禾挑眉问道:"你为何要去那里?"。
叶子冷冷笑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九禾眉头皱得更紧:"你要去,做......舞女?"九禾本想说"歌妓",可她怕这个词过於恶毒,再次刺激到此时在她眼中已近疯癫的叶子,所以她换了个委婉的词语。
叶子一脸不置可否,但她并没否定。九禾可以肯定,这便是叶子心里的打算了。
九禾忽然想到昨日他父亲对她的态度,恍然大悟:"你将你这想法跟你父亲说了?"。
叶子嗤笑:"我又不傻,怎会跟他说这话?"旋即脸色一沉道,"我不过是托了个脚夫带我去狐仙馆,结果被他发现了。"。
"哈!"九禾暗道,被一个父亲发现了,自己即将大婚的女儿拜托了一个脚夫带自己去一家青楼?
她终於明白并且理解了叶子父亲昨日为何那样子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九禾想,若自己是她父亲,大概也会被气个半死!
叶子看到了九禾一脸的不认同和不理解,正是那一副在自己父亲脸上看到的表情。
她哼了一声,转过身,不再看九禾。
"我还以为你们猫会与人不同,"她的眼睛望去遥远的地方,一字一字道,"我要做一个和合欢姑娘一样的名伶,令全天下的男人都匍匐於我脚下,听我号令!"。
合欢姑娘?
九禾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九禾问她:"合欢是谁?"。
叶子转回身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连合欢姑娘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九禾挑挑眉:"我为何要听说过她?"。
叶子轻嗤一声:"合欢姑娘可是这天底下最美的人儿,是所有男人心之所向,一举一动,都能使所有人趋之若鹜!你竟连她的名号都没听过,还说你不是猫妖!"。
九禾心想,她知不知道这个合欢,和她是人还是猫有什麽关系?
看出她的心思,叶子又道:"在人族,即便你不知道医仙九禾,也该知道合欢姑娘的名号!"。
九禾大大翻了个白眼。
她竟拿自己去跟一个妓子比较?
她九禾可是百年如一日,日日悬壶济世救人性命的;可那合欢,不过是一个秦楼楚馆的头牌,却比自己更加有名?
九禾鼻子出着气儿,讪讪道:"合欢是谁我确没听过,但九禾菩萨救苦救难我却是如雷贯耳。这两人如同云泥之别,你怎得拿我......"九禾情急之下差点说漏嘴,连忙补救道,"我们的医仙和一个妓子比?"。
叶子冷笑:"医仙九禾的名号确实如雷贯耳,可那又如何,不过是木雕泥塑罢了!人间多少疾苦,她瞧也没瞧过看也没看过。仲儿哥哥手脚俱废时她在哪儿,李伯伯药石无医时她又在哪儿?"。
叶子的一声声质问,掷地有声,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九禾,一时竟让九禾不敢直视。那些问题就如同磐石,一颗颗压上九禾心口。
叶子接着道:「他们给她塑身立像,日日三拜九叩,可我却不信!供奉了那麽多香火,给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人儿,真真可笑......我真的恨不得将那些个像一个个摔得粉碎!"。
叶子仰头望天,"呵呵"地笑了两声,又接着道:"合欢姑娘一个妓子又怎麽了,好歹狐仙馆是真实存在的,开四面门迎八方客,只要我能到那里去,必有我一口饭吃......至少自挣自吃养活自己,便不必日日看人脸色挨打受气,日日担惊受怕,被卖给了老男人换了银钱来供弟弟学武!"。
你怎麽会这样想?"九禾问她,"你可知那狐仙馆做的是什麽营生?你若是去了那里,说不得不仅日日担惊受怕,恐怕要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
"哼,"叶子冷冷道,"你这只猫妖竟然和人族一个鼻孔出气!我姥姥就是自狐仙馆长大的,那里,绝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不堪!"。
九禾皱眉,她确实不知狐仙馆到底什麽样子。
可,就算狐仙馆没有她想像中那样不堪,换句话讲,就算狐仙馆再好,又能比她的亲身父母对她好吗?
九禾替郑嫂子鸣不平......她明明,是为了叶子不被欺辱,才给她定了这门亲的!
九禾好言劝道:"先不说这狐仙馆到底如何,只说你爹娘,他们也是为了你好,才给你等下了刘秀才这门亲事。只有你嫁了刘秀才,才能保你不被立春伤害!"。
"哈哈哈哈哈......"叶子狂笑开来,她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道,"为了我好?你真好笑......"
笑了半晌,她停了下来,可她的身体还在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真的太好笑了,还是因为愤怒委屈。
她说道:"好呀,走,我带你看看那刘秀才什麽模样......你若是肯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你愿意嫁给他,那你就当我刚刚什麽都没说,不必带我去狐仙馆了。"。
说着话,叶子一把拉住九禾的手,带着她往下山走。
"你轻点,"九禾差点被她拽倒在地,埋怨道,"你不是觉得我是猫妖,怎得还敢碰我?"。
她想,这小姑娘力气真不小,再加上昨天跪了一晚上,九禾本以为她该脱力了的。
叶子头也不回:"猫妖又怎麽?你最好现在就吃了我,我反倒解脱了。"。
她虽不喜叶子说话的口气,但念在她身世凄惨,九禾还是动了些恻隐之心。
她甩开了叶子的手,一边揉着自己被捏疼的手腕,一遍皱着眉道:"我会些医术......不然你把膝盖给我看看,我给你上些止疼化瘀的药。地上寒气太重,若不即使医治,恐会留下病根。人族的膝盖是很脆弱的,......"
因她平时看病,什麽族群的病人都有,所以习惯性地说出了"人族"。可这听在叶子耳朵里,却是她猫妖身份的铁证了。
"人族......"叶子眨眨眼,道,"被我识破了身份,说话都不带遮掩了?"。
随後她嘴角一挑,嘲笑道:"我又不傻,怎会真的跪了一宿?不过是听见你脚步声,又跪下装装样子罢了。"。
九禾挑眉:"你有这样灵敏的听觉?"。
九禾完全没有察觉出她是在自己出门前才变换了姿势的......
在九禾的印象里,人族五感俱微,十步之外的脚步声都未必能分辨地出,别说像叶子这样离得老远就能听到自己靠近,而提前做出反应的了。
叶子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从小就这样,没什麽别的优点,就是耳朵尖。谁知道呢,大概因为我爹有点狼族血脉吧。"。
九禾点点头,心想,那她体力也比普通的人族女孩子强不少,也说得过去了。九禾从一旁打量她,她身材高挑,曲线分明,肤色白皙细腻,长得和普通人族女孩确实不同,大概是因为她继承了来自父亲那边的狼族血脉,和来自娘亲那边的狐族血脉?
怀璧其罪,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不同寻常的美貌,才引来了别人的觊觎。
九禾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冷不防及又一把被叶子拽住,拖着一路往山下走去。
这一次,九禾没有反抗。
越往下走,房屋就越密集。
叶子家附近,家家户户都离得很远,各人家有各人家的农田。而此时,九禾目之所及,皆是房子挨着房子。
这些房子看起来比叶子她家的结实很多。叶子家的屋顶是茅草搭的,而这里的房顶是瓦片的。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屋舍外面。
九禾无奈。反正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无论自己如何解释,她就是认定自己是猫妖了......九禾也就懒得分辨了。
叶子接着道:"刘秀才祖上是有些薄产不假,可他家就只有他一个男丁。而他整日只知道读书,天天做着一举中第的美梦,根本不事生产。他将家里仅有的银钱都装点门面用了,完全不顾他那年纪半百的老母亲每日还得浆洗缝补来补贴家用。"。
"他前一个婆娘,面上说是病死的,可我们都觉得,她肯定是被累死的,或者是被气死的!你想,一个柔柔弱弱的妇人,没日没夜干活不说,还要将自己的血汗钱买了这些没用的上好窗纸,要是你,你能甘心?"。
九禾对於银钱没有多大需求,故而之前也从未认真想过要挣钱谋生这一说。她听叶子这样说,只挑挑眉。
九禾问:"这刘秀才既然被你说的这样一无是处,那为何我听说便是那些个日日耀武扬威的刘家人也是忌惮着他的?"。
叶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他考了秀才的功名!虽不食朝廷的俸禄,却平白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高了一个头,就连上了公堂也不必跪的......我们都是磕破了脑袋都未必能见到的县太爷,搁在他这儿就是投个状子的事儿。所以乡里乡亲,谁不得巴结着点。"。
叶子话锋一转,又说道:"可就算这样又怎麽,他上一个婆娘都活活让他给累死了!你想,若是我嫁过去会怎样?"。
"一辈子缝补浆洗,为奴为婢,跟我娘一样,供着我奶奶跟供了尊佛一样,连说一点点自己的想法都会被骂;来了客人,做了一桌子的饭菜,到头来只能站在灶台那里吃凉了的剩饭!"。
她跟九禾埋怨她的母亲懦弱,埋怨父亲专横,埋怨奶奶市侩,埋怨她未来夫婿庸腐,还喜欢打肿了脸充胖子。
这本来在九禾心中充满了人情味儿和烟火气息的小村子,在叶子眼里,变得一无是处。
九禾想,可能因为自己只是走马观花,看他们的生活如同看沿途的风景,不需要像叶子一样,真真切切被逼着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俩心境不同,所以他们眼中的这个村子,才有不同的颜色。
叶子抱怨着,九禾听着,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九禾虽怜悯,却听得实在无趣,只找了个机会打断了她的话,问道:"我们在这里待着干嘛?这房子看也看了,咱们回去吧?"。
"这怎麽行,"叶子嗔道,"你还没见到那傻子呢,怎麽能走!"。
傻子?九禾皱眉去看叶子,只见叶子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还没等九禾反应过来,她忽然重心下沉,脚下一绊,竟被叶子生生推了出来。
还没等她责怪身後的人,忽然听到"哎呦"一声,紧随其後的就是一个男人有些吃惊地声音:"你在干嘛?"。
九禾抬头,正见到一个方脸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院子里看着自己。
他大概也没想到会忽然看见一个姑娘速度极快地冲到自己家院门口,故而表情十分惊恐。
九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站直了身体。
她也没想到叶子会突然使这麽大的力气把自己推出来,而自己刚好被推倒了人家家的院门口,还刚好被主人家瞧见,一时这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不过九禾毕竟年纪一把了,什麽大风大浪没见过,她很快就沉着了下来。她对着那书生打扮的人一揖,笑着问道:"不知阁下可是刘大家?"。
只听着他们叫他做"刘秀才",九禾都忘记问他到底该怎麽称呼。这一情急,九禾只得以"大家"相称。这一见面就往他脸上贴金,他总不好意思为难自己,九禾这样想着。
那秀才见她如此知礼,又衣着不凡,虽不知对方来历,却也不敢随便得罪。加之九禾一开口便称他"大家",令他十分受用,於是他连忙收敛了惊讶,以一揖还礼,嘴里只道:"不敢当不敢当,余不过一秀才耳,怎得姑娘以\'大家\'相称!"。
他嘴角却掩饰不住地往上抬了抬,问道:"不知姑娘寻刘某有何贵干啊?"。
果然是刘秀才!
九禾见他表情,知他受用,心中一动,道:"小女子来贵村投靠亲戚,听闻刘先生文采斐然,又有功名在身,声明在外,便想着来问问刘先生是否愿意开馆授课。舍弟顽劣,小女子想要为他找一个传道受业的恩师。"。
九禾这一问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
她之前听小石头说过,郑嫂子夫妻俩本来是想他读书,长大也可以同这刘秀才一样,走科举的路子。可因为村里没有先生,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九禾那时便好奇,村里不是有个刘秀才,怎得会没有先生?
兼得刚听叶子说这秀才家全靠他母亲养活,九禾便想,这刘秀才年纪一大把了,既然乡试屡屡受挫,为何不开个家塾,既挣些银钱,又可以一边温习着那些书籍。
谁知刘秀才听了这话,五官都皱成了一团,看样子立刻就想将九禾赶出去。
可碍於九禾衣着不凡,不知底细,他这才耐着性子回道:"余还要准备乡试,并没有开馆授课的打算,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听他这样说,又联想起来刚才叶子的一脸厌恶,九禾忽然对这秀才产生了些兴趣,心里便想着多和他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