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禾逸事 — 第14章 歸園田

当九禾终於看到一个农舍时,背上的承逸还在锲而不舍地问:“你就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了嘛?”

“我说了一万遍了,我没有生气。真的,”九禾已经被他一路的絮絮叨叨磨得没了脾气,筋疲力尽道,“我叫你祖宗行不行,你别再问了……”

“可你明明生气了,你刚刚都不理我了……”承逸一脸委屈。当然他知道九禾看不到他,所以他尽可能把委屈都表现在语气里了。

“我的天……”九禾真的是无语问苍天了。

谁能想到,一个活了一千五百岁的老妖物,九尾狐王的儿子,狼族王子,人族清河王,竟然这麽罗嗦……她不知道自己背着他走了多久,但是她觉得应该已经很久很久了,天都从蒙蒙亮到快大亮了。这麽长时间,他真的就这一个问题问了她一路,而且竟然每次的问法都不同,九禾都不知他怎麽做到的。

九禾是真的懒得理他,也没力气理他。

可是谁能经得住这样的罗嗦……

渐渐地,她心中的怒火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大,终於没忍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她吼他:“明明是你先不理我的!”

承逸愣了一下,他……先不理她的?

承逸努力回忆着……

刚刚她是问他,他为什麽来人族来着。然後自己不知道要怎麽跟她讲,所以没说话……只这样她就生气了麽?

如果放在平时,承逸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为啥一定要告诉她​​?她又凭什麽因为自己不告诉她自己的想法而生气……

可此时,承逸只觉得心虚,或者还有一点点愧疚?他努力组织着语言想要为自己解释……

有些时候,有些事发生地莫名其妙。

比如,她生气了不想理他,而他觉得心虚。但凡换一个了解他们的人来看这件事情都会觉得奇怪,可当事人却只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还没等承逸解释的话说出口,那边突然从农舍里转出来一个妇人。

这妇人背着一个竹篓,正要出门拾柴火。她看到迎面走来一个小姑娘,背上还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似乎被吓到了,定在了原地。

随後她忽然反应了过来,迎着九禾这边快走了几步过来,边走嘴中边叨念着:“哎呀我的天,这是怎麽了?”

九禾虽然嘴上一直和承逸说着话,可早已经注意到了这妇人。此时也没有躲闪,任由她去看承逸的伤口。

说实在的她没有接触过太多外面的人,心里也并不知道这妇人会怎样对待她们两人。

她曾听说人族对各修仙族类都很抵触,所以担心这妇人做出什麽奇怪的举动。

但九禾想先静观其变,再看如何应对。

她来这里,其实是想藉一个歇脚的地方。

她太累了,即便是承逸已经设法减轻了大部分自身的重量,可九禾还是太累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她,还有承逸,都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

看到伤口和承逸手腕上缚着的狼毒藤,那妇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摀住自己的嘴。

“这是……狼毒藤?”妇人喃喃着。

很快,妇人机警地四处望了望,见四周无人,便招呼着九禾:“快,快进我家来!”

九禾什麽也没多解释什麽,只是点点头,接受了妇人的好意。

那妇人帮九禾扶着承逸,引他们进了院子。她打开西边屋子的门,又帮忙把承逸扶上床,平躺在土炕上。

好不容易把背上的累赘甩掉,九禾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承逸旁边。

她猛喘了两口气,忽然想到什麽,好奇地问妇人:“你认得狼毒藤?”

那妇人点点头,压低声音道:“你男人也有些狼族的血统吧!”

她的语气很笃定,九禾愣了,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承逸当然有狼族的血统,甚至,他就是狼族的王子。可眼前这个农妇打扮的人,怎麽能看得出来化出人身的承逸,有狼族血统呢?

等等……她说……“你男人”?

谁是她男人!

九禾瞬间绯红了脸。

还没等她反驳,那妇人大概是看出她神情中的警惕,忙解释道:“放心吧,我不会告发你的!”

告发她?九禾觉得好笑。她想,你快去告发吧,说不定官府还能派个轿子啥的来给两人代步。

不对……

九禾忽然想到,如今承逸手脚上都有狼毒藤的伤。以免被人知道他伤害过人族,暂时还不能让更多人看到他的伤口,她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认得狼毒藤是因为我男人也有些狼族人的血统,他也曾经被狼毒藤伤过。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那妇人接着说,“你们就在我这里安心养伤,等好一些再走…….你这一个弱女子背着他,也走不远啊!”

“您丈夫……也有些狼族的血统?”九禾犹豫地问。

她不知有些狼族血统是什麽意思,他男人也是狼族人麽?可这里明明是北熙州人族的领地,人族不是强烈反对不同族类通婚的吗?狼族人和人族人组成的家庭,怎麽能光明正大地生活这这里?

那妇人看出了她的疑虑,道:“嗨,咱这里本来就是两族的交界,谁家里往上数几代还能没有个其他族的亲戚。”

她憨憨一笑,嘴角还露出来个小梨涡,“咱们就是小老百姓,又不图长生不老,也不惹事,就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呗,那些达官贵人们,哪有空来管咱们呢!”

那妇人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娘说我姥姥还有些狐族血统呢!我还问我娘,那我咋生的不太好看呢,不是说狐族一个个都长得水灵水灵的麽?俺娘说,那都那麽多代下去了,那点狐族血统早都冲淡了……”

九禾和那妇人一同笑了起来。

“不过,俺女儿长得可好看了!全村子,不……就算是再加上全城里的人,也没一个赶上俺女儿好看的!”

那妇人提起自己的女儿,露出了一副十分自豪的表情,她刚想再说些什麽,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小男孩。

这男孩子看着也就八九岁的样子,躲在妇人身後看着床上的两个不速之客,只露出来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妇人看他过来,笑着跟九禾介绍:“这是我家老二,叫小石头。他胆子小,怕生,也不怎麽喜欢说话,但心眼是不坏的。你要是缺什麽,或者想吃些什麽东西,就跟他说。”

小石头对两人似乎有些敌意,他扯了扯他娘的衣袖,在她身後低声说:“他们睡这里,那姐姐回来要睡哪里?”

那妇人有些责备地看了小石头一眼,又转过来对九禾歉然笑笑,道:“小石头没怎麽见过外人,你别怪他。”

“怎麽会呢!我们来叨扰,本就是我们的失礼,”九禾忙道:“这是您女儿的房间?不然我们……”

还没等九禾说完,那妇人爽朗道:“没事的,叶子跟他爹去城里置办嫁妆去了,没个一天两天的回不来的。再说就是回来了,去东屋跟她奶奶睡就行了,你们不用理会!”

“嫁妆?你女儿要出嫁了?”九禾连忙道,“恭喜恭喜!”

九禾知道在人族,嫁娶是件喜事,说些喜庆话,人家也会开心。

“谢谢谢谢,”妇人嘴角的笑容藏不住地扬了起来,看起来她很是满意这桩婚事,“就嫁给我们村头的刘秀才,人家是咱们村子唯一一个有功名的,又有好几亩地。关键是,离得又近,又知根知底。要是有个什麽好歹的,出了门就能回家!”

妇人谈到这个令她十分自豪的未来女婿,十分兴奋,嘴里就跟刹不住车一样,又跟九禾说了好多刘秀才的情况。什麽从小就能识文断字,二十几岁就去了某名门大家那里学习,才三十出头就考上了秀才,是他们村几十年来出的唯一一个秀才,在城里的亲戚还经营着很大的当舖云云……

等等,三十几岁?

不是说在人族,女子十六就要嫁人了麽?不知道这妇人家的女儿今年多大了……若是真的只十几岁,这年龄是不是差地有点大……

虽然在神鬼林,三十几年一晃就过了,但对於普通的人族来说,十几岁和三十几岁……大概就是小蒲和师傅的差别……九禾在脑海里想像着把小蒲嫁给师傅的画面……她兀自打了个寒战,瞥了瞥嘴……

她又仔细打量着妇人,虽说常年风吹日晒让这妇人的皮肤变得黝黑且粗糙,但她看着也没多大年纪。

她想,这妇人自己也就三十几岁吧?

九禾这样想着,後面的话她就没怎麽听进去了。

“哎呀,光顾着跟你说话,”那妇人看了眼窗外已经大亮的日头,忽然道,“我还得去拾些柴火!”

九禾忙问:“要我帮忙麽?”

“不用不用,”那妇人摆摆手,指着躺在床上装死的承逸说:“你自己背着他走了不少路吧!他也怪重的……真不知道你看着这麽瘦弱,怎麽有这麽大的力气……”

九禾讪讪一笑。

要她真得背着承逸,她大概一步也走不动。

那妇人又问:“我看你男人伤得不轻,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九禾摇头道:“那倒是不必,我自己会些医术的。”

“哎呀这麽厉害,女郎中哩!”那妇人看着九禾,眼神即赞赏又羡慕。又拍了拍她的肩,道,“那你俩都快休息吧,不用管我的,等会我回来给你们做饭!”

那妇人又交代了九禾可以从哪里取水,哪里拿吃的。

“对了,”妇人忽然想起什麽,“你们说话声别太大声,东屋里有老人,需要静养休息。”妇人指着东边的屋子里,眼神里似乎有些畏惧。

九禾想,这屋子里大概就是她刚刚提到过的叶子的奶奶。

那妇人都交代完了,准备要出门去。

“大姐……”九禾忽然叫住她。

“怎麽了?”妇人回头。

她本来下意识地想问,你就这麽放心把老人和小孩子留给我们两个陌生人麽,可话到嘴边她又问不出了。於是只道:“谢谢大姐能收留我们,还不知道要怎麽称呼您呢?”

大姐笑着说:“我男人姓郑,你看你觉得叫什麽顺嘴!咱也不是什麽高门大户,没那麽多讲究!”

九禾笑着点头:“那好,郑嫂子,您路上小心些……”

“姑娘你叫什麽啊?”郑嫂子问。

“九……”九禾本来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却忽然想到了之前那些村民的反应。她虽然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可现在,有人要杀自己,她并不想给别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於是只说:“我叫九儿。”

“这名字真好听,”郑嫂子说,“快去休息吧九儿,不用送我!”

九禾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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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禾捧了一碗水,端来给承逸。

他们修行之人可以不吃饭,水却是要喝的。

承逸仰面躺在土炕上,头发随意散在枕头上,看着有些狼狈,还有些憔悴,和她第一眼见他时风流倜傥的样子判若两人。

九禾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麽?”承逸瞥她。

“你坐起来喝口水吧。”九禾道。

承逸道:“那你扶我!”

九禾取笑道:“你又没有断手断脚,连起身也要人扶麽?”

承逸皱眉:“我现在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大概是你刚刚给我涂的什麽药,有些麻痹的效果……”

九禾当然知道他此时该手脚无力。罂汁能镇痛,却也会让人失去力气。

但她就是想取笑他,以报他不回答她问题之仇。

她笑开,把水随手放下,坐在他身边。

她没有立即扶他起来,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他小臂上没有伤口的皮肤,一路顺着从手腕滑到了他的臂弯,慢慢地问他:“罂汁可以镇痛,却不会让其他感觉消失……你能感觉到麽?”

承逸光滑的皮肤上瞬间起了战栗,他觉得她手指到过的地方很轻,很痒;又像是点着了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温暖暖的,却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有些不同的情愫从心里窜出来,流便了他全身,最终汇聚在她触碰自己的位置。

“九禾……”他低低地叫她的名字,眼神暗了暗。

“咦,你不会觉得痒麽?”九禾天真灿烂的眼神和一脸无辜的笑凑到他眼前。

他当然会觉得痒,可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承逸的眼神又暗了暗。

见承逸并没有自己预期中的反应,九禾耸耸肩。

她有些惋惜,自己这个整蛊的方式屡试不爽,怎麽竟然对他没用?

小聂受伤的时候,九禾总是用罂汁给他止疼,於是他便会失去力气不能反抗。然後九禾就去挠他痒痒,他就会大笑出声却又无法还手……

这招对承逸却无效……

九禾觉得无聊,於是不再逗他,只扶了他起来,又端了水来喂他喝。

承逸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九禾,即便是喝水时也没有离开过。

九禾问他:“我脸上有什麽吗,你为什麽一直盯着我看?”

承逸的神情似乎同以前不太一样。

可那是一种什麽神情,九禾却看不懂。

像是一头看见了猎物的狼?

倒也不是,他嘴角还有些玩味的笑意。

那,像是一头看见了不太想吃掉的猎物的狼?

九禾挑挑眉,一边回看着承逸看自己的怪异眼神。

可他的眼神太灼热了,她倒是又有些不好意思去看。

承逸见她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心中嘲讽自己,是因为自己阅历太多,所以想太多了吗?

他见她将空碗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又从旁边搬过来一把椅子。承逸挑挑眉:“你干什麽?”

“你睡一会儿吧,”九禾道,“我坐在这守着。”

“需要睡一会儿的是你吧,”承逸道,“你数数你有几天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自从出了神鬼林,她就再没好休息过了。

九禾叹了口气,她确实很疲倦了。

只是……她四处打量,除了承逸身下的土炕,这个简陋的茅草屋里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她睡一觉了。他们已经占了郑嫂子女儿的房间,她总不能再去把小石头的房间也去占了……

“这个时候就别讲究这麽多了,”承逸笑开,“我不介意你占我便宜,我可以把床分你一半。”

九禾皱眉。

她知道,在人族,女子只能同自己的夫婿同寝。

可在修仙族人中,却完全不是这样的。

梅姨曾经问她,九禾心目中未来的良人是什麽样子的?

她想像不出来……

她不是普通的人,她是医圣的传人,也是神鬼林未来的主人,身上背负着保护所有神鬼林民众的责任。她的信仰是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至於人族普通女子的相夫教子,天伦之乐,从来不在她的计划之中。她也从未想过什麽婚配,什麽良人……

她不知道梅姨为什麽这样问她,难道也要像画本子写的一样,逼她嫁给一个什麽隔壁林子中的公子?

於是她带着哭腔问梅姨,你和师傅也会逼我嫁人麽?

梅姨哈哈大笑。

後来九禾才知道,在除人族之外的修仙族类里,是没有婚姻这个概念的。

严格来讲也不能这样说,修仙族类里也有嫁娶,也有婚配。但那纯粹是高门大户中间,出於利益关系的考量,用联姻来作为某种结盟的契约。

比如她曾听白嬉说,现在躺在自家林子里昏迷不醒的俞锦,曾经是白狐族人。两百多年前,大概出於拉拢夜狐族的目的,白狐族才将俞锦嫁给了夜狐族长的儿子为妻。

至於如今,为什麽白狐族会公然与夜狐族反目成仇,却是不得而知。

而对於普通的修仙族人,终其一生,也不需要婚配。

九禾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挺惊奇的。毕竟自己看的画本子,以及自小接触的人族文化里,都强调成家的重要性,说什麽“先成家再立业”。所以她那时问梅姨,为什麽修仙族人不需要婚配?

梅姨问她:“九禾觉得人族为什麽需要婚姻这种关系的存在?”

九禾想了想,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以为普通人族女子长大,嫁人,这是理所应当的。

梅姨笑着摇摇头,说道:“那只是因为人族太弱小,寿命短,太容易夭折,”梅姨摸摸她的头,“一男一女组成家庭,相互扶持,生儿育女,各司其职。一大家子人围成一个桶一样团结在一起互相照应,这样的群居模式,对人族来说更容易生存下去。”

九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梅姨又说:“可修仙族人不同,我们寿命长,体质强,又会法术。每一个个体,不仅可以很好地照顾後代,甚至千年万年都不会病,不会死。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扶持,又为什麽一定要嫁人,或者娶妻呢?”

这是九禾第一次开始思考人族和修仙族类的不同。

她觉得梅姨说的很在理,就像师傅,他是神鬼林的主人,他一直没有娶妻,九禾也从没想过师傅哪天一定要娶一个妻子才正常……

“在修仙族中,与人族一样,若是有了婚姻的约束,除非其中一方主动结束,否则就要一直一直忠於对方。可是很多时候,一份喜欢持续不了很多年,”梅姨接着说,“对於人族来说,他们的寿命就只有几十年,或许这份喜欢可以从十几岁持续到几十岁寿终正寝之时;可是对於修仙族群,我们可以活千年万年,而几千年的时间,又有多少人能保证,他们只会喜欢一人,忠於一人呢?所以修仙族人,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很少人会选择将这种关系​​契约化。”

虽然梅姨的话对於那时刚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九禾来说还有些深奥,但九禾还是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後来的日子里,九禾对这个话题有了一些更深刻的理解,因为她收留了白嬉。

她知道了,在修仙族人眼中,甚至於性别,都可以是一个一时兴起的玩意儿。今天想做男孩子啦,就修一个男孩子的身体;明天想做女孩,就再变回女孩子……

至於人族看得极重的什麽男女大防,忠贞不二,对於修仙族来说,就都更加是笑话了。

所以她想,承逸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他只是好心地想让她休息一下……

她想,在神鬼林时,自己也常常和白嬉秉烛夜谈,和小聂聊天到天亮……虽然白嬉在自己心里一直是个姐姐,而小聂是自己的弟弟……

可是归根结底,他们和承逸,又有什麽不同呢?

九禾咬着自己的嘴唇,有些纠结……她想,在神鬼林时,她如此逍遥自在,为何出了林子,自己竟然会瞻前顾後开了?

她这样想着,就有些鄙视自己……她想,如果自己过於扭捏,可能反倒让承逸误会她对他别有用心……

於是她只又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爽快地点头,道:“好!”

承逸愣住了。

只见九禾脱了鞋子,侧身躺在了自己旁边。

承逸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只是想逗一逗她,可没想到她会这麽痛快地接受自己的提议。

他再一次闻到那股诱人的茉莉花香气,和九禾柔软的身体散发出的令他每个毛孔都不自觉扩张的暖暖的温度。

那刚刚被自己强行压下的蠢蠢欲动的情愫再次翻涌而上,灼烧着他的胸口。然而他四肢无力,什麽都做不了……

真是自作孽…..承逸苦笑着想。

“你怎麽了?”九禾看到承逸表情怪异,问道。

“没怎麽…...”承逸暗暗咬牙,“你……”

承逸真的快要觉得九禾对自己有意思了。

可他总不能问她,你为什麽愿意和我睡一张床吧。

所以他支吾了半天,只僵硬地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就这麽相信这家人?你就不怕这又是谁安排的,来杀你的?”承逸的语气因为他心中一些不可告人的想法变得有些咬牙切齿。

九禾不知道承逸为什麽忽然会以这样的语气讲话。

她以为他觉得这家人一定有问题,是不知道哪里的势力派来刺杀自己的。

於是她皱眉道:“你为什麽看谁都像坏人?”

在经历了三暝和沈桀之後,九禾是有些害怕和警觉了,也害怕人族的民众没法和狼族人共处。

可她从没想过一个淳朴的村民会想要害她。

因为在九禾的眼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很自然也是很正常的相处方式。不止是神鬼林,还有她曾经去过的林子周围的村子里,人们都是这样自然淳朴,相亲相爱。

只要不涉及到他们嘴里的那些“妖怪”……

承逸虽然知道九禾误会了自己的语气,可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给她提个醒。

“外面的世界和神鬼林不同,万事要留个心眼,别理所应当地认为每个人都是好人……”承逸如是说。

在承逸眼中,这个世界和九禾所看到的不一样。因为,他要很警觉地提防着每一个人,否则,他想,他可能活不到今天吧......在他眼中,每一个人都很危险。

九禾感受到了承逸语气里的沉重,她蹙眉,问他:“你知道我的信念是什麽麽?”

承逸挑眉,摇头。

“我的信念是,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九禾定定地望着承逸。

承逸点点头,却不解她说这是何意。

九禾字字铿锵:“医者仁心,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

承逸皱眉。

他仍然不懂她到底想说什麽,自己好心提醒她,她倒怎麽还文绉绉起来了?

九禾道:“如果你以提防怀疑之心去对待每一个人,那就会以极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们。你对别人的态度,也决定了别人对你的态度,那别人同样会以极大的恶意来揣测你。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和许许多多的人打交道的,若每一个人都竖起一身的刺,那最终大家都会被扎地遍体鳞伤。所以我要以仁心对人,用极大的爱,信任和包容对待每个人。”

九禾接着说:“所以你要让我不要理所应当的认为每个人都是好人,我做不到,因为我不要怀着恶意去看别人!我要去爱每一个人,这样每一个人才能去爱别人。”

承逸差一点笑出来。

可他忍住了。

承逸想,她大概是在神鬼林待久了,从未感受过真正的人间是什麽样子的。

所以他尽可能对她耐心一些,尽可能一本正经地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你不提防别人,别人却未必爱你,信任你。当他们要伤害你,甚至杀你的时候,你没有任何的提防,就会任人宰割,毫无反手之力。”

“可他们为什麽要伤害我,要杀我?”九禾问他。

承逸皱眉。

还没等他说话,九禾接着说:“是因为误会!他们以为我会伤害他们……当他们理解了我,知道我是仁者,是医者时,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了!”

“不,”承逸哭笑不得,“他们杀你,还可以不因为误会。”

怀璧其罪。

承逸想,她不懂人,她不懂人的慾望,可以驱使他们做出什麽样的事情……

可是九禾肯定不懂他在说什麽,她有一颗这样单纯和善良的心……承逸这样想着。

可她总会懂得。

她既然出来了神鬼林,时间会教会她所有……

为什麽他看谁都像坏人?九禾这样想着,不想再理承逸。

她翻了一个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就在承逸很认真地思考着要怎麽解释给她听时,他忽然听到了九禾低低的鼾声……

她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承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她真的就这样,背对着自己,睡着了……他转过头,只稍微往前挪挪,鼻尖就可以触碰到她散开的发……

承逸无奈,无语苦笑。

他想,一百岁的年纪,一直生活在桃源里,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可她毫无戒备睡在自己身旁,究竟是她太信任自己了,还是对她来说,自己真的就没有一点吸引力……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慈爱的老爷爷,或者一只温柔的猫一样?

承逸心中泛起些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苦涩。

很多很多年以後,当承逸偶然间听到九禾提起,她以为修仙族人对性别都没什麽概念时,承逸仰头望天,心想,她怎麽会对这件事情有这麽深的误解……都怪那个讨人厌的白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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