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禾带着承逸大致绕了一圈神鬼林。
承逸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被这个其貌不扬却功能齐全的林子震撼到。
他想,即使将这里称作一个“小镇”也绝不为过。
这里麻雀虽小五脏却俱全。比如可以取水的“风扬池”,居民们互相交换物品的“平安市”,以及孩子们平时活动的“青林书院”等。
承逸绝对想不到这些名字大多都是九禾取的。
九禾自认为不是什麽风雅之人。
不过自己刚刚入林的时候,医圣曾经给她请过教习师傅,教她读书写字。
而她当时的一项作业,就是为林子中的一些地点取名字并且题上匾额。
可谁能想到,後来神鬼林的居民越来越多,这些名字也逐渐被叫开了。
等後来九禾再意识到,当时应该更认真得对待这项作业时,已经晚了。
虽然这些名字听上去比较随意,但还好大家都不是很在乎,如今听来竟还有些朗朗上口了。
承逸从来没想到神鬼林竟然像一个繁华的城镇一样。
他自己其实也说不上来之前对於神鬼林的印像是什麽样子,可能是阴森的,或者野蛮的,可能未开风化的......但绝不是这样的。
承逸站在这家青林书院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读书声,和偶尔的嬉笑声,竟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如果他不知道这里是神鬼林,只被人告知,这里是自己治下的清河郡府城奉锦,他觉得自己也会相信。
读书声顺风而来,逐渐清晰,他却发现这里的孩子们竟然都在读儒家的书籍。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遂又仔细听了听。
却发现绝对是儒家书本没错。
他有些不可置信,问道:“这是专门为人族孩子开设的学堂麽?”
九禾摇头:“神鬼林并不只人族,我们这里所有族群的居民都有,谁都可以把孩子送过来的。”
承逸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这是一个东西对立的天下,一个靠实力说话的世界。
在他的印象里,不会有修仙族群的父母竟然愿意让他们的孩子学习人族的书籍和伦理。
九禾看出了他的疑问,面上有些讪讪,却没解释什麽。
其实也没啥好解释的。
最初几年,神鬼林中都挺宁静的。可过了几十年之後,住在神鬼林中不愿意离开的居民纷纷开始成家生子。
当孩子们都化出人形可以四处玩闹之後,原本宁静的神鬼林就像炸开了的池塘一样,让人不得安宁。
有一天九禾实在是被吵得受不了了,於是带上小聂,去了最近的小镇子外面蹲点。
经过了几天的不眠不休,终於让她蹲到了一个病入膏肓半只脚迈入棺材的私塾先生。
於是九禾立刻指挥小聂将他抗回神鬼林来,将他治好。
这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在他们人族那里被称为“古稀之年”,意思就是从古至今很少有人能够活到这麽大岁数。
早就对活着没什麽希望的私塾先生,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还能重新睁开眼睛,甚至古稀之年的体力奇蹟般得恢复到了壮年时期!
在知道了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医圣划地为林的圣地之後,那先生对九禾感恩戴德,连忙一把鼻涕一把泪赌咒自己绝对要为神鬼林奉献终生。
於是这个很多很多年前用来给九禾读书的荒废院落便重新开张,面向林中的所有适龄儿童授课,而入学条件是,只要会说话。
至於那些有着千百年修行却不得不整天挥着鎚头被迫给自己吱哇乱叫的小孩做木马的家长们,终於看到了一个可以把他们甩出去的藉口。哪里还去管教的是人族的还是鸟族的书本,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些疯了一般的孩子们送去了书院。
於是终於偷来些时间可以做点自己的事情;终於可以在午後泡上一壶茶,悠悠地吟上一句“偷得浮生半日闲”。
只不过後来随着留在林子里居民越来越多,孩子们也越来越多。
毕竟对这里的小孩子来说,生命中的至少前五百年都是无忧无虑的青春期。
於是依据孩子们不同的需求和爱好,九禾又如法炮制,为他们“请”了女红师傅,建造师傅,修行师傅,拳脚师傅,账房师傅,各族语言师傅等等,这都是後话了。
还没等九禾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来,两人已经来到了书院後面的小跨院里。
九禾见跨院里空着几间屋子,便指着其中一间对承逸道:“只能委屈王爷这两日在书院的客房住下了。这里一般是方便上课的师傅午间休息的,不过每天都会有人打扫,所以很乾净,希望王爷不要嫌弃。”
承逸忙称“哪里“,有地方住自己就很满意了,比趴了两日的雪姬家的房顶自然是要舒服多了。
承逸刚想要请九禾进屋里坐坐的时候,只听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後响起:“公子今天所讲的两样上古神器,\'明\'和\'玄\',究竟只是传说,还是真的存在的?”
两人皆听到了声音,都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前一後往这边走来两个人。
打头一人高高瘦瘦,身穿一袭白衫,在微风的吹拂下舒展飘扬。
他脚步虽不快,但步伐稳健,走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如履平地,和他身後跟着的那个学生打扮的青衫少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再往上看,只见这白衣男子微抿着一双薄薄的嘴唇,削挺的鼻梁和眉眼的弧度完美契合着。
他长了一双杏仁般的美目,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眼神似乎略带些忧郁。
可下一秒,当他盯住你的时候,却像是看到了满目盛开的桃花,让人不由沉醉,无法从他的眸子中抽离。
承逸自认为见过的男子并不在少数,但他必须承认,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虽然他对男子不感兴趣,但就好像他的五官有种莫名的魔力一般,吸引着你的目光,让你不自主地想去看清他的脸。
他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而跟在他身後的青衣少年看起来就逊色很多。虽然他的长相身材在普通人中都可算得上翘楚。但两人并排走过来,你可能不会再去看他第二眼。
因为这白衣男子就像是月亮一般,让人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其吸引。
来人显然也看到了九禾和承逸。
他俩都停下脚步
白衣男子并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在看到九禾的瞬间不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像是遇见了什麽棘手的事情。
身後的青衣少年却在见到两人後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开心得打招呼:“九禾姐姐!林子里来客人了麽?”
说罢笑着像承逸点头示意。
承逸也立刻向他回以一个笑容。
白衣人仍然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少年说:“你午後再来找我问罢,我有些话要和九禾说。”
少年答了声“知道了”,便向几人告辞了。
九禾暗暗头疼,心道不好,他莫不是也要来阻止自己出林的?
她对这位白公子确实有些无可奈何,若说整个神鬼林中九禾最怕见到谁,就非这位白公子莫属了。
说起他的头疼事,九禾能数一大堆。
“白公子”其实本名并不是“白公子”,甚至“他”一开始都不是一位“公子”。
她本名白嬉,本是白狐族的达官显贵,却不知什麽原因被人顺着溪流丢下了阴晴山,差点一命呜呼。
多亏九禾采药时刚巧遇见并将它救下。
由於白狐族独特的修炼需求,大部分族众都会选择修女身,这位白嬉小姐姐也不例外。
不过在被九禾救下之後,发生了很多事情,使这位白女侠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同为女身的九禾。
其实白狐族本就对性别非常不敏感,本身也可以随着喜好千变万化。
於是她想,九禾为人族,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性别,喜欢男生。但身为狐族的自己却可以随心所欲。
为了让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他便开始修炼男身。他改变了自己的外貌特徵,并令所有人都称自己为“白公子”。
因为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而且要变成这世间最英俊最帅气的男子。
他觉得这样就能得到九禾的喜爱。
可谁知道即使自己修成的皮囊再英俊,再潇洒,九禾却始终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他能感受到她的刻意躲闪。
他十分受伤。
於是他去问九禾,却得到了九禾明确的拒绝。於是他便觉得更加生无可恋。
幸好由於他修成的这幅皮囊太好看了,使得每一个神鬼林的单身女孩子都为之神魂颠倒。
从而他找回了许多自信和活下去的动力。
为了报复九禾对自己的不理不睬,以及为了向九禾证明自己到底有多受别人追捧,他就来到林子中单身女孩子最多的“青林书院”教书。
他其实涉猎极广,特别是对四海八荒的各种正史野史了熟於心。所以他的历史课,是书院中最受喜爱的课程。
渐渐的,他就爱上了这份工作。
久而久之,他对於九禾的这份执念也就淡了很多。
而他对怎样引导小孩子们自愿来书院从而减少对林子的破坏,有很多独到的见解。
於是大家都非常信服他,且同意他对书院做出了诸多改进。
自此之後,孩子们天天哭着喊着来书院,不再占用家长们的时间。
为此他受到了大家的喜爱和追捧。於是他如今在书院,乃至整个神鬼林中的话语权逐渐更加,基本上可算得上是书院的院长了。
再後来他决定将自己更多的精力放在书院上,不再执着於对九禾的追求。
没想到,自此之後,两人之间的关系竟然缓和下来。
再後来他竟然发现,九禾没事也愿意来和自己谈天说地,煮茶下棋。甚至遇到事情也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白嬉觉得两人这样的关系也挺不错。
自己只要能天天看到她,偶尔关於些外面发生的事情,能与她促膝长谈各抒己见,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细水长流。
他想,她现在瞧他不上,那他就这样默默陪在她的身旁。
一百年不行,就两百年,两百年不行,就一千年,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总能等到她的。
可这次,小聂上午偷偷跑来告诉她,九禾要离开神鬼林!
因为人族,夜狐族以及白狐族的矛盾。
他的心一下子升到嗓子眼。
他知道,这很危险,九禾决不能参与进去!
九禾正想着或许他也要来阻止她,就见白嬉黑着脸,语气不善地对她道:“你过来,我有事找你。”
承逸看这俊俏男子连正眼也没瞧自己一下,满眼都是九禾,只觉得心里有种莫名涌上的反感。
可明明那人只是见了一面,连话都没说一句的陌生人。
他甩甩头,压下这种奇怪的不适,对九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既然你有事,我就不请你喝茶了。”
九禾略带歉意一笑:“你看有什麽需要的,就告知这里的管事,他一般就住在院子最里面的那一间。”
这样说着,她就匆匆跟着那白衣男子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承逸只觉得心里更加不舒服,却不知道这种微微的酸涩是从哪里来的。
他只笑自己无聊,很快就将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抛在脑後。
*
白嬉一股脑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也不同九禾讲话。
九禾有些无奈,心道这次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只在後面略带求饶地埋怨道:“小白你慢点走嘛,我都追不上你了。”
她的语气有些不自觉的撒娇。
白嬉脚步只微微一滞,又走得更加快了,他心中只觉得气闷。
九禾暗暗叹气,却不是很明白为何白嬉有这麽大的气性。
明明从前,如果惹恼了他,自己用这种语气示弱时,白嬉总会给她些回应的。
两人一前一後走了好一会,只见前面是一个断崖,再也没法往前走了,白嬉才停下来。
白嬉嚯得回头,九禾只急着要赶上他,见他忽然停下,一时间没刹住脚,差点撞进他怀里。
九禾扶住他的胳膊,勉强让自己站稳,埋怨道:“你干嘛走这麽快,跟阵风一样,明明是你找我有事。”
她抬头看他,却见他还是黑着脸,十分严肃得看着自己。
她想他可能也和梅姨一样担心自己出林会受伤。於是晃了晃他的胳膊,柔声道:“好了白公子,你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再说还有小聂保护我呢,谁敢动我,我放小聂咬他!”
她说着说着把自己给逗笑了。
可白嬉仍然没有笑。
九禾觉得无趣,嘟着嘴威胁他:“你若再不说话,我就走了!”
说完转身就作势要走。
白嬉嚯得拉住她的衣袖,道:“别走…”
九禾转过来看他:“你把我叫来又什麽都不说,我不走干嘛,在这跟你吹风麽?”
“九禾…”他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你别去,算我求你可以麽?”
九禾一愣,白嬉从未用这样卑微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
九禾只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便耐心解释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如今雪姬长老拖家带口躲到我神鬼林中来了,还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俞锦......“
“那可是两条鲜活的生命,你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麽?”
“正是因为雪姬躲来了神鬼林!”白嬉大声道,语气中带着愤怒,“一族的大长老都被逼成这样,你以为你有多大的能力,能救得了谁麽?”
九禾不知道白嬉为何会忽然这麽凶,也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我是没多大的能力,可若不是我,你早就烂在阴晴山脚下了,现在都不知道是给哪棵树施了肥!”
白嬉愣住,九禾从没对他说过这麽重的话。
话一脱口,九禾也有些後悔了。
白嬉明明是为了自己好,她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会这么生气,那话就冲口而出,完全没经过大脑。
她可能只是觉得白嬉侮辱了自己,侮辱了自己悬壶济世的信念。
虽然她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多麽伟大,但她实在不能看到俞锦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自己却什麽也不做。
尤其是在明知自己其实有能力做点什麽的情况下。
救人好像已经成为了九禾的一种本能,就像伸出去的胳膊感受到疼会自己缩回来一般。
愣了好一会,白嬉终於找回了自己的一点理智,努力压下怒火,道:“你好好想想,人族和白狐的这场冲突,绝对不是看上去的这样简单!”
顿了顿,他又狠狠道:“人族为了要得到白狐族的弱点,不惜得罪整个夜狐族,这後面一定有更大的阴谋,绝对不止死了几个人这麽简单!”
九禾见他这样肯定,像是知道些什麽,便问道:“你知道什麽内情麽?”
白嬉僵住,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愤怒变得狰狞。
九禾知道白嬉一定有些不堪回首的回忆。
他虽从未对她讲过,但是从只言片语中九禾总能感觉到他的心中有一根刺,或许这也是他来到神鬼林的缘由。
他既然不说,九禾就从不追问。
这还是九禾头一次感受到白嬉有这麽大的情绪起伏。
她想,他心中的这根刺或许就与人族和白狐族的冲突有关。
九禾知道他不愿提及,便放柔了语气,道:“刚刚是我说错话,我跟你道歉。”
“但是白嬉,师傅将这神鬼林交给我,我就定要守护这里的平安。就像我当时救你回来一样,也像我将这里的每一个人救回来一样,我不能就这样看着雪姬慢慢耗光所有修为,和俞锦母子一起死在我这神鬼林。”
她定定地望着白嬉,望进他的眼睛里:“既然她们选择相信我,相信师傅,来找我们求救,我就理所应当挑起这个责任。我常常想,这也许是我活着的意义。”
修行的路漫长且无趣,九禾知道师傅已经活了近万年,不出意外她也会活上万年。
如果这麽长的寿命,没有什麽信念,她觉得自己跟一颗存在了上万年的石头也没什麽区别。
既然她可以做点事情,她可以思考,她就要有些坚持,有些信仰。
她的信仰,就是要悬壶济世,保护神鬼林的平安。
过了很久,白嬉忽然低低叹了口气。
“你这个傻瓜,”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可能从没想过,医圣或许没有你想像中这麽伟大,或许只有你自己坚持着这麽傻的信念吧……”
他的脸色逐渐垮下来,而看着九禾的眼神却越来越温柔。
“你说什麽?”他声音太低,九禾并没听清。
却见他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眼睛不再看她:“我知道了,既然我劝不住你,你去吧。”
说完他背过身去,眼神透过山间薄薄的雾气,眺望到不知道哪里的远方。